面对幸得井元康的催促,上原朔仍旧在沉默。
而这位幸得井家主的目光,则越来越锐利。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场和气势有关的战斗,只要上原朔认负,或者哪怕退却一步,女孩将要成为联姻对象之一的命运就绝对不会改变。
上原朔微微抬头,正对幸得井元康,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
那笑容像极了深秋的黑夜过去后,从天边黑暗中升起的朝阳。
幸得井元康略微愣了一下。
按照他的构想,面对着简单的问题,在眼前这个入赘武家的小子已经失去所有能够依靠的质问手段后,将不再会有挣扎的可能。
“元康家主,对于这个问题,我想换一个形式回答。”
“哦?”幸得井元康发出饶有兴味的声音,“好,没有问题,上原君。”
耍手段没有任何意义,他确实有些好奇,在这样的情况下上原朔还能说出些什么。
“我插手这件事情的原因,在于我的身份。”上原朔的语气不紧不慢,从容至极。
武家女婿的身份?可这只会是阻碍他插手两大阴阳师家族的事务,而不会成为助力。
幸得井元康看着上原朔,愈发好奇。
“两个身份。”上原朔的语速愈发缓慢,甚至还有暇瞥了一眼身边的古贺香奈。
他想到自己带来京都,却一直还没有使用过的木吉他。
如果顺利的话……不对,无论是否顺利,在离开京都之前,他都要弹响它。
而古贺香奈……在上原朔要求女孩抬起头之后,她的目光又沉了下去。
说到底,女孩自己也知道,如果没有上原朔的存在,现在的她,或许连离开东京,来到京都都做不到。
能够坐在家主面前保持住沉默,没有多少慌乱显露,已经是自己能够做到的最好情况了。
在自家族人面前,幸得井元康这位家主可不会像现在面对上原朔这样和蔼。
“第一个身份,也是最重要的身份,就是我,是上原朔。”
幸得井元康不置可否。
如果没有后续的话语,这种类似的说法,只会给他凭空增添些许笑料而已。
“第二个身份,虽然微不足道,但我也必须承认的身份……”上原朔深吸口气,“我就是土御门夏树失踪十年的亲子,土御门明辉。”
话语说出,女孩霍然抬头,眸中震动难掩。
震动之后,是更深的哀伤。
上原同学就是土御门明辉,土御门君?
那自己一直追寻的,破除既定命运的方法,在这一切面前,不都变成了笑话?
费尽心力,用自己的方式努力了十年,一切却又回到了原点?
幸得井元康的反应,则比古贺香奈内敛了许多。
“上原君,说话需要凭证,你需要将这件事情证明给我看。”
“证明自然可以,只要元康家主让我见到那位土御门夏树,也就是我……曾经的父亲。”
曾经的父亲?
上原同学是什么意思?
尽管思绪十分混乱,但女孩并没有放弃去倾听上原朔的话语。
或许在经历这些事情之后,即使她已经知道上原朔身为武家既定女婿的事实,即便她已经知晓上原朔就是土御门明辉的真相,她也仍旧在潜意识里相信着眼前的少年。
“元康家主,刚才我说的应该十分清楚,我的确是土御门明辉,但我更是上原朔。”
上原朔再次用平铺直叙的话语重复一遍。
“好。”幸得井元康难得沉默片刻,“这样,今天上原君和古贺君就留宿在族地内,等待我向土御门一族传递这个消息,请他们来见,如何?”
“元康家主的安排这么妥当,我又怎么会反对?”上原朔反而笑了出来,“不过,我们的行李还在旅馆里,至少请人帮我们拿过来。”
“我会安排人去做,住处也会很快安排妥当,上原君……还有古贺君,在这里稍等片刻。”幸得井元康站起身,似慢实快地离开了房间。
于是,房间里只剩下上原朔和古贺香奈两人。
上原朔转过身,正对着女孩。
女孩看着他熟悉的脸庞,想要开口,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古贺同学,难道什么都不想询问吗?”上原朔微笑着问道。
“……上原同学,我到底应该称呼你上原同学,还是土御门君?
“原来是这个问题。”上原朔笑着摇了摇头,“古贺同学在想什么呢?这十年间我都是上原朔,怎么会在知道我是土御门明辉不过一天之后,就一下子变回土御门明辉了?”
“一天之后?”
“在清水寺里,在那块恋爱占卜石旁边时,我想起了一些事情,然后才会询问古贺同学,是不是曾经来过清水寺。”上原朔回想起两天前自己震动莫名的场景,有些感慨。
“那,上原同学为什么没有提起过这件事情?”
话语出口,女孩才觉得这样的问题绝对不是自己平时会问出的类型。
太直接,太莽撞,仿佛失去方寸的人,想要得到答案时,不顾一切的到处乱撞。
“古贺同学想要我那个时候直接开口,说出我就是土御门明辉的事情?”上原朔的笑容略微有些苦涩,“那个时候,我也不能完全确认,只是部分知晓而已……在今天和元康家主对话过后,我才差不多确认了这件事情。”
况且,如果那个时候我就说了这件事,整次修学旅行,究竟会变成什么样?
忧心忡忡的人,只要我自己一个就够了。
上原朔看着女孩,脑海中思绪纷飞。
“那么武家内定女婿的事情?”
“那应该算是让近藤同学能够自由活动,还有让近藤家继续在镰仓继续立足的代价。”沉默片刻,上原朔回答道,“但我并不想对古贺同学说谎,在镰仓的时候,我和近藤同学,就已经确认过,互相喜欢的事实。”
“所以呢?上原同学在回到东京之后,还是若无其事地来帮助我?”古贺香奈的问话甚至有些虚弱起来。
亲口问清这个问题的答案,是不能够逃避的事情,但亲口问清答案,又无异于自己用小刀扎进心脏,狠狠翻搅。
“不是。“上原朔的否定很快,但解释却延后了一小会儿,“那个时候,我还没有喜欢上古贺同学,只是单纯地想要报答而已。”
他看着女孩的双眸,一字一顿,“直到九月份正式开始进入吹奏部之后,我才有机会与古贺同学有更多接触,有机会更多地了解古贺同学。”
“等到之后,一次又一次的行为里,帮助和喜欢的比例在我不知晓的情况下开始悄悄变化,直到现在,我能够开口说出,我喜欢古贺同学。”
他的眸光温暖,可古贺香奈却闭上了眼睛。
“那么上原同学觉得,我又该怎么办呢?”女孩的声音如同在黑暗中最绝望的陈述,“想要摆脱命运的安排,却知晓上原同学就是土御门君,知晓在上原同学真正对我伸出援手之前,早就是武家的内定女婿。
“难道上原同学还要向近藤同学反悔?还要我们一同向近藤家表示反对?”
“不会的。”片刻之后,上原朔终于开口。
“为什么不会?上原同学觉得,我会接受吗?近藤同学会接受吗?”女孩终于睁开眼眸。
“我……不知道,但我一定会去争取。”上原朔的目光丝毫没有改变,内中满是恳切,“如果古贺同学相信我的话,至少幸得井这里,我会尽力帮古贺同学摆脱束缚。”
“尽力……”女孩笑了起来,笑声中有些自嘲,“除去上原同学,还会有谁来尽力帮我呢?除去上原同学,在这件事情上,我也没有人可以相信了吧?”
听着女孩的话语,上原朔想要伸出双臂,将她拥入怀中。
可他却没有这么做。
现在还不是时机,还不是能够那么做的时机。
“两位,歇息的房间已经安排好,请跟我来。”门外传来女性的声音。
上原朔看了女孩一眼,起身打开房门,“好。”
女孩身形有些摇晃地跟上。
两人在中途被迫分野,分隔到距离十分远的房间。
远到上原朔想要在没有批准的情况下见到女孩,都变成不可能的事情。
是夜,上原朔试着用手机与女孩联络,却没有成功。
他只能轻抚自己练习了好些时间的木吉他,发出断续的音律。
音律在夜色中破碎,飞往不知道什么地方。
……
十一月二十九日,周日。
幸得井元康显然在上原朔的陈述过后,没有片刻等待就通知了土御门一族。
所以,只是在上午九点,上原朔就听到幸得井女姓族人的通传。
上午十点,土御门夏树和土御门秋成,以及土御门夏树的父亲,土御门太志,将会一同上门拜访幸得井一族,以及那位……上原朔。
“古贺同学也会与他们见面吗?”听完这件事情后,上原朔问出唯一一个问题。
“是的,家长也会同时在场。”听到“古贺同学”这个称呼,女姓族人明显愣了一愣,但很快就反应过来,“请上原君早做准备,一面耽误会见。”
“好的,谢谢。”答应下这件事情,上原朔在房间里枯坐了十分钟,终于起身推开大门而出。
随着幸得井族人的指引,上原朔吃完早餐,在会见之前先来到了预定见面的房间。
古贺香奈比他早到一些。
而将两人送入房中之后,幸得井族人并没有停留,动作轻而快地离开并关门,只留下两人。
上原朔走到女孩身边坐下。
沉默片刻,他终于开口:“古贺同学,昨天晚上休息得还好吗?”
“一般,上原同学呢?”古贺香奈的表现看起来比昨天恢复了些。
“那我发出的消息……”
“昨天在和父母通话之后,我的手机就交给族人保管了。”女孩回答得十分平静。
毕竟,在之前开发能力时,她就已经习惯了这件事情。
上原朔再次沉默。
如果他不能成功,女孩恐怕就要一直忍受这样的命运。
等待并没有持续很久,上原朔和古贺香奈很快就见到,在幸得井元康陪伴下到来的土御门三人——土御门夏树的实力并没有退步,只是因为曾经的遭遇失去上进的动力,所以幸得井元康的接待,并不能算出格。
看到土御门夏树的第一眼,上原朔回忆中那位年轻男子的样子,就和眼前这个有些沧桑和颓废的中年男人重叠在一起。
他已经不再怀疑自己土御门明辉的身份。
而进门之后的土御门夏树,只是愣愣地看着上原朔,一动不动。
“夏……”土御门太志抬手,想要拍醒自家儿子。
“太志伯父,请给夏树兄长一点时间!”土御门秋成用力拉住土御门太志,没有让他的手拍下去。
幸得井元康也没有去打扰土御门夏树,只是请土御门太志与土御门秋成坐下。
“当年我让政把你带走之后,明辉你……过得怎么样?”土御门夏树开口时,声音止不住地颤抖。
看着眼前的中年男人,上原朔心中十分复杂。
了解前因后果之后,他对眼前这个男人确实充满同情,但又难以真正将他认作自己的父亲。
对他来说,上原政才更应该算作父亲。
“夏树叔叔,现在我是上原朔。”犹豫了一下,上原朔终于开口。
“上原……朔。”土御门夏树的眼神一黯,“这是政给你起的名字吗……”
不对,这不是自家父亲起的!
上原朔突然反应过来,当时他在高尾山上听见的过去,明明是位女性告诉他“朔”字的含义——太阳从东方升起到天空上,总会需要时间。
而自己真正的母亲浅川纱季,正是伊贺一族的后继者。
对于这位用姓名给予最后祝福,又身不由己离开的母亲,上原朔并不想使用其它称呼。
“不是父亲,是母亲。”
“玲奈?”土御门夏树显然会错了意。
“不是,是浅川纱……”上原朔没有说完。
他相信土御门夏树能够明白他的意思。
“纱季,纱季……”土御门夏树先是喃喃念着,接着眼圈难以遏制地红了起来,“原来朔这个字,也是你想出来的吗?明辉和朔,明明是那么相似的寓意……”
土御门太志和土御门秋成看着土御门夏树缓缓跪在地上,俯下身体,用手捂住脸庞。
哭泣虽然无声,情绪却不能掩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