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圩二)

——几句寒暄后,一直侍立在聂明玦身后的孟瑶转了出来,为各人送上茶盏。……很难受似的,有意无意反复擦拭刚才碰过茶盏的手指。聂明玦并非细致之人,未曾注意到这种细节,魏无羡却用眼角余光扫到了这些。孟瑶视若未见,笑容不坠半分,继续奉茶。……

聂明玦脸色微沉,道:“他们私下里皆是此等作态?”

蓝曦臣叹气道:“这也是没法子的事,这些人毕竟……唉。”

“毕竟”什么,终归是没有说清楚,聂明玦却也听懂了未尽之言:无外乎便是自诩身家清正、故而瞧不上孟瑶的出身,当下怒火更甚。

孟瑶似乎是迟疑了一下,才劝道:“聂宗主不必动怒,不过是暂且借道的外人罢了。”

他这话说的十分巧妙,恰到好处将聂明玦的怒火浇熄了两分,颜色稍缓。但在场聪明人不少,如聂怀桑、魏无羡,心思都打了个弯儿:这些“外人”如此,自然可以说无需在意。但不是外人的那些,难道就能好到哪里去么?

如聂明玦这般不问出身、以麾下才德为先者,在众玄门世家当中,终归是太少了。

不过,这话就没必要说出来再给他好不容易才熄了两分的怒火浇油了。

不多时,前面也读到这一段,饶是金凌此时对金光瑶心情复杂,终究是多年亲近仰慕成了习惯,忍不住怒道:“居然这样羞辱人!他们自己好了不起么!”

蓝景仪则道:“泽芜君干得太漂亮了!”

——……蓝曦臣接过茶盏之时,抬眸看他一眼,微笑道:“多谢。”

——旋即低头饮了一口,这才继续与聂明玦交谈。旁的修士见了,有些不自在起来。

从一个小辈口中得到这种夸赞,蓝曦臣的神情有点僵硬。

蓝启仁脸色一黑,若不是顾及眼下正题,一句“目无尊长”就要脱口而出。

江澄则为了水幕上修士的话暗暗着恼。

——一名家主道:“聂宗主还不知道吧,云梦的江宗主现在在那一带可是威风得很。”

——另一人道:“如何能不威风?魏无羡一个人就抵百万大军呢,他还怕谁?也不必像咱们这样亡命奔波,稳稳坐镇一方,这运气也真是……”

江厌离看了弟弟一眼,便不由暗暗叹气:这修士话里话外,都仿佛暗示他什么也不做地稳坐钓鱼台,将其一应辛苦尽数抹去,只归于一句“运气好”,正是江澄最听不得的话。眼前情形,也不便出口劝慰,真真个伤脑筋。

又听魏无羡仿佛随口哂道:“百万大军?这可真瞧得起我魏某人。这么离谱的东西,是怎么传的这么煞有介事的?”

他本来没指望有人当真正经接话,正要自己再接两句“可见传言不实”之类的话作结,却忽听后排宋岚道:“过客爱惊,世人偏信。而已。”

宋岚年岁不大,性情已是清冷孤高,几乎有些惜字如金。他来这空间许久,也几乎只在阅知义城之事前后时说过寥寥几句,除了与他邻座的几人,余人几乎都时常想不起他还在。这下不知道是不是看得久了、多了,忽然有感而发,引得魏无羡在内的数人都不禁侧目。

魏无羡微怔之后,才道:“宋道长说的不错,确是这般不假。”

不管偏不偏信、能不能信,这编排的话确实恼人。一路读下来,金凌的脸色就没有再好转过,好在其中也有识趣之人,察觉到有些话说的过了,忙不迭转移了话题,到了蓝氏双璧身上。

——听聂明玦赞蓝忘机修为高,魏无羡一阵莫名高兴,心道:“赤锋尊,很有眼光嘛。”

这一句简直神来一笔。

聂明玦:“……”

他并不想要这种称赞。

饶是先前还气氛不佳,蓝曦臣这下也忍俊不禁,含笑道:“魏公子有心了。”

魏无羡有些窘然,忍不住摸了摸鼻子:“咳。”

毕竟“现在”的他是有心了没错,当时可就……

——蓝曦臣叹道:“说来惭愧,忘机去了之后,似乎和云梦江氏的那位魏公子闹得很不愉快,我觉得我还是该去看看。”

魏无羡小声道:“其实也没有……很不愉快,吧。”

这话说出来他自己都有点心虚,却听身边蓝忘机道:“……嗯。”

看到对方手指蜷缩,魏无羡反而觉得心虚得更厉害了,压低声音道:“含光君啊,其实……你不用这样的。”

蓝忘机却不知怎的快速调整了心态,好似一本正经地反问他道:“怎样?”

魏无羡眨了眨眼,道:“没怎样,这样就很好,嗯。”

假装没看到对方发红的耳朵尖儿。

蓝景仪道:“原来魏前辈和含光君……当年真的这样过啊?”

——这人说的还算是好的了,夸张一点的,说他和蓝忘机在战场上一边杀温狗一边打架的都有,其实当年他们的关系并没有旁人传的那般水火不容两看相厌,但也有些小不愉快就是了。……什么损身损心性不是正途,甚至直接出手阻拦,而几乎每隔几天都要和温狗来一场正面厮杀或是偷袭战,两人火气戾气都比较重,因此往往不欢而散。现在魏无羡听人谈论这些,恍如隔世——他忽然想起来,并非恍如,当真隔世了。

蓝景仪还在嘀咕“不行果然还是想不出来”,蓝思追看着最后一句话,却莫名觉得胸中好像给针扎了一下,一阵抽痛。

蓝忘机的手又是不自觉收紧两分,魏无羡凑在他耳边,嬉笑道:“这回除非咋俩百年后都忘了喝孟婆汤,可不会再有什么隔世了。”

蓝忘机轻声道:“嗯。”

再看后文,仍是忍不住微微蹙眉。

——一人道:“依我看,含光君这样大可不必嘛。活着的人都快死了,还顾那死人尸身做什么。”……魏无羡心道:“你们后来围剿我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聂明玦脸色微沉,江澄则不高不低地嗤了一声。

孟瑶摇头叹气道:“魏公子,对于自己人和敌人,自然是要有两套不同的说辞的。”

还不等魏无羡回答,便听聂明玦沉沉道:“是么?”

孟瑶仍是叹气道:“聂宗主,不论是非……现实本是如此啊。”

聂明玦脸色愈沉,聂怀桑抚扇道:“孟兄的意思,难道合该这样么?”

话里隐隐带刺。

孟瑶看他一眼,面不改色,意味深长道:“魏公子是义士,这样颠倒自然不该。可这世上,总有些事情,看似一般无二,实则却也不可一概而论。”

聂怀桑道:“譬如?”

魏无羡心道聂怀桑这是真打定主意与孟瑶杠到底了,不过……他看了一眼聂明玦:也是该然。

孟瑶道:“这类事可多了去了,譬如‘杀一人而活百人’之理。”

他看了一眼水幕道:“若要再详说,免不了长篇大论。聂公子此时花费时间与我论这个,是否不太适宜?”

言下之意:当心掰扯太久、错过重要讯息。

聂怀桑摩挲了一下扇柄,道:“也是。”

暂且作罢。

聂明玦取刀回来,听见蓝曦臣与孟瑶说话。因听后者提起仍期望入生父之眼,当即便许他带着自己的举荐信去琅邪去见金光善。

聂怀桑忍不住又捏紧了手中的扇子骨。

——聂明玦打断他:“我提拔你并非是为了要你报什么知遇之恩,只是认为你能力足够,为人也甚合我意,应该待在这个位置上。你若真想报我,战场多杀几条温狗便是!”

——孟瑶眼眶发红,道:“聂宗主,泽芜君……我……”

——他低头道:“……我真的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大哥这样看重他、甚而照他的意思放他走还不忘给他撑一回腰,他这时表现得也仿佛真心感激,就算之后过得不如人意,也是他自己求来的,究竟是为什么、凭什么——要以那般恶毒之法加害!

他心中悲愤愈炽,几乎不能自拔,直到给聂明玦一巴掌拍在头上。

聂明玦道:“你那是什么表情?说来我还没有问你,刀叫曦臣捎过去了,你的刀法心法又练得如何?”

——聂明玦道:“他在你那里虽说安全,但也不可荒废了功课。你叫旁人有空督促他,下次见面我要查他刀法心法。”

——蓝曦臣道:“原先怀桑还推说刀落在家里了,这下可没有理由偷懒了。”

聂怀桑:“……”现在是查问我功课的时候么?!

孟瑶道:“聂宗主,眼下还是莫要问了。总归还是留意天书所述更为要紧,自从——聂公子可当真是一刻都没有放松过。”

聂怀桑:“……”

聂怀桑的表情愈发险恶。

果然不出他所料,聂明玦皱眉道:“这本是两码事——”

好在他接着又道:“罢了,横竖现在确实不是时候。”

聂怀桑默默地松了口气。

他虽然自问并未偷懒,但只怕那成果——还当真不能叫向来严格的大哥满意。

——聂明玦道:“说来,怎么,你们以前见过吗?”

——蓝曦臣笑着摇头道:“还是不要说了,毕生之耻,明玦兄你也不要再问了。”

几个聪明人又不自觉开始在心中探究。

能被蓝曦臣视作“毕生之耻”,思来想去,似乎也只有火烧云深不知处后、携藏书出逃之事了。

这么看来,也许那时是孟瑶出手相助?

魏无羡摸了摸下颌,暗自琢磨。

那时姑苏蓝氏受创颇深,泽芜君出逃在外,他们姑苏蓝氏又一向是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怕是不擅凡人生计,更维持不了什么体面……若是这样,无怪乎他对孟瑶颇为照顾,后来感情也好。

不过既然感情那么好,到底是怎么到后来那种杀人害命的地步的?

——三人你一句我一句,一会儿说到正事,一会儿闲扯一番,比方才在会客厅聊得轻松随意多了。听他们聊天,魏无羡总忍不住想插嘴,然而又插不上,心道:“这个时候他们感情真不差。泽芜君还挺能聊天的,怎么蓝湛那么不会聊天?不过,他不会聊天,闭嘴也挺好的,话都被我说了,他就听着‘嗯’一‘嗯’也蛮好。这叫什么来着……”

蓝景仪下意识接道:“夫唱妇……啊呸,怎么可能!”

就算他没说完,也绝称不上及时止损,前三个字都出来了,还有人会不知道第四个字是什么吗?

金凌的声音戛然而止,他转过头来,嘴唇尚在微微发抖,脸色极其可怕:“蓝!景!仪!你能不能管管你那张破嘴!!”

蓝启仁的脸色黑得吓人,满脸尽是风雨欲来,其他人的表情尽都精彩非常,有瞠目结舌的,有想笑又不敢笑的,有满脸惨不忍睹的,有无可奈何的,有忍俊不禁的,还有唯一一个——

魏无羡趴在蓝忘机身上笑得直不起腰:“哈哈哈蓝湛!你们家这个小朋友哈哈哈真的绝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蓝启仁怒道:“胡言乱语!目无尊长!!家规都白学了!!!魏婴!!你给我从忘机身上起来!!!”

魏无羡这回却等到笑够了才从蓝忘机身上爬起来,且爬起来也不肯安分,凑到蓝忘机耳边,压低声音道:“含光君,叫声夫君听听?”

蓝忘机耳朵红得几欲滴血,羞愤欲死道:“魏婴!”

魏无羡:“嗯嗯我明白的……唔唔唔唔!”

他以眼神谴责蓝忘机:你居然禁言我!含光君你怎么能如此不讲道理!你的良心呢!

蓝忘机却不肯看他了。

因为蓝景仪这半句失言,无论前后排尽是一阵兵荒马乱,好容易才平静下来,重归正题。

金凌仍是有些咬牙切齿,最初的沉重差不多全都飞到了天边去。

蓝景仪默默在座位上装鹌鹑。

——不日,孟瑶便携着聂明玦那封举荐信离开河间,向琅邪出发了。……一段时日过后,在琅邪苦苦支撑的兰陵金氏快扛不住了,而蓝曦臣又刚好赴另外一地支援,金光善改向河间发出求救,聂明玦应援而至。

魏无羡正色道:“这应该就是尚未发生之事了吧?毕竟之前并未听说赤锋尊驰援琅邪,而眼下我江氏援军尚在。”

金子轩忍不住觉得脸上火辣辣的。

原先还不觉得,这么一看,简直……分明是金江蓝聂四家牵头发起射日之征,而彼时清河聂氏、姑苏蓝氏、云梦江氏,俱受创于温氏,一家比一家损伤更重,唯一完好的兰陵金氏,反倒如此出工不出力!

金凌还没想到江氏支援之事,感触不如他父亲一般深刻,却也相差不远了。

蓝景仪还不敢说话,心里却忍不住犯嘀咕:金氏实力这么差的吗?看着不像啊……而且不都说兰陵金氏是射日之征首功,就算有敛芳尊的功劳在,剩下的也不能如此不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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