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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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维安没有否认,反倒是好奇。

“你怎么看出来的”

陆惟言简意赅“陆二娘。”

陆二娘跟闺中姐妹在桃林中看见一群小屁孩搬开井上石头,顺便也目击了谢家大郎落井的情形,当时场面一片惊慌失措,陆二娘也跟着慌乱了一阵,但她慌乱的跟旁人不太一样,她还看见了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事情。

想来想去,陆二娘想起自家兄长今日也在宴席上,马上找到陆惟,将情况一五一十告诉他

谢家大郎不是自己掉下去的,是被身后仆人推下去的。

当时孩童们遣开各自仆从,周围除了他们,就剩下谢家仆役在场,对方推人的动作极为隐秘,但陆二娘角度凑巧,视线凑巧,正好被她逮了个正着。

陆二娘之所以没有第一时间告诉谢家人,是因为陆家内部情况非常复杂,她有许多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彼此之间虽然没有大仇大怨,小打小闹也是不少的,陆二娘当时就多想了一些,觉得这可能是谢家内部争风吃醋导致的后宅争斗,她不好轻易插手,就告诉了兄长陆惟,这样必然更稳妥些,以陆惟的身份,他肯定会判断情况,再决定是否告知谢家。

歪打正着,陆二娘此举,正好让陆惟从另一个角度去观察整件事情。

谢家大郎落井之后,随后发现尸体,谢维安赶过来,从头到尾表现得过于冷静,对独子落井也好,对在自家园子出现尸体也好,反应俨然有些平淡,甚至也不忙于向博阳公主逼问追究。

在生辰宴上,被博阳公主当众奚落,谢维安也没有动怒,知道的说他涵养好,不知道的怕是要说他窝囊。可是一个连赵群玉都敢扳倒的人,当真会那么窝囊吗

当然不会。

陆惟没有在此事上花费太多心思,他的重点主要还是放在今日的案子上。

这桩案子他查了足足一个月,算是他经手的案子之中比较曲折复杂的,光是跟踪贺双,就废了不少劲,因为贺双也很谨慎精明,并不是一开始就直接去洛州找那间“十四”当铺的,其中辛劳琐碎,陆无事与素和最为清楚了。

陆惟一开始是将博阳公主、义安公主和淮阳郡王三人都列为怀疑对象的,因为三人交情极好,博阳公主名下当铺也少不了其他两人参股,三人可谓同气连枝,但随着调查深入,他先排除了义安公主,而后将博阳公主列为主谋,淮阳郡王章年列为帮凶。

但事情发展往往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即便是陆惟这样思路缜密,也总有看走眼的时候。

真正让他确认主谋和真凶的,是孙管事的尸体。

尸体手指上的丝绦。

如果没有谢家大郎掉进井里,他们就不会发现下面还藏有尸体,没有那具尸体,这桩珍宝失窃案因为关键人物的失踪,且还有得磨。

虽然最后也能破案,但孙管事的尸体,无疑是让这件案子善始善终,也算为死者洗刷了污名。

那么

回过头推敲,谢家仆人把谢家大郎推下井,就很值得玩味了。

陆二娘缺乏阅历,很容易把眼前事跟宅斗联系起来,陆惟却发现谢维安在其中起的作用。

谢维安听罢他的话,摇头笑叹。

“不愧是断案如神的陆远明,总能从细微处发现旁人无法发现的线索不错,谢宁是我让人推下去的,也是我引导他今日带着玩伴去桃林里玩,我还特意提前给他讲了井里有龙的传说故事,为的就是让他对那口井生出好奇心,才能今日顺理成章,让所有人发现藏尸。”

一个月前,月黑风高之夜,珍园的管家带人巡视,无意中撞见一伙人拖着尸体到桃林里沉井。

桃林是两家共享的界线,那口井严格来说并不属于哪一边,谢维安本人也很少到珍园来,这伙人的身份几乎呼之欲出。

管家忙带人躲起来,眼看着他们将石头挪开,把尸体扔进去,又重新盖上石头,便悄无声息撤退,将此事报给谢维安。

谢维安得知此事的第一反应,就认为此人一定是被灭口的。

否则若是犯了错被逐出府或打杀,根本无须如此大费周章。

他暗中派人调查,发现此人很有可能是博阳公主府上失踪的外管事孙良,而且,抛尸当日,博阳公主并不在隔壁园子,住在那里的是过来垂钓玩耍的淮阳郡王章年。

听到这里,陆惟道“谢相由此推断,孙良的死,背后一定有一桩见不得人的案子”

谢维安点头“我派人查过,这个孙管事负责公主府所有对外事宜,公主府名下当铺,几乎都是他打理的,但是这其中到底有什么缘故,我并非神机妙算,也不可能马上就知道,只能将此事揭发出来。”

陆惟“如果你发现尸体,进而告发,现场只有你一个,效果肯定不如现在好。正巧今日是你生辰,你一反从前低调,广发请帖,还因为来宾太多,特意将场地安排在珍园,再让人推儿子落井,顺势发现尸体,众目睽睽之下,博阳公主无从遮掩抵赖,事发突然,凶手也反应不及,案子就必须彻查到底。”

谢维安笑道“这也是陆廷尉希望看到的结果,不是吗我的确想让案子闹大,可也没想到这案子跟你一个月前查的旧案能关联起来,而且当场就断出结果了,确实是意外之喜。”

陆惟道“若今日谢宁受了惊吓,或者掉下去时撞伤,谢相岂非后悔莫及”

“谢宁要是连这点挫折都经受不起,将来长大了,只会遇到更艰难的事情,我这个当父亲的,不可能护他一辈子。至于我为何这样做,我有两个答案,你想听哪一个”

“第一个答案,博阳公主因赵群玉之事深恨我,若有机会落井下石,她一定不会放过,我这也是为了自保。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第二个答案,赵群玉死后,他旧日与内廷、数珍会勾结的部分势力,转而到了博阳公主那里苟延残喘,想要将他们彻底拔除,就得把博阳公主这棵被他们依赖生存的大树也砍倒,有他们在一日,朝堂就

不可能安宁,像沈源、孙良那样的冤案,上到将军,下至百姓,依旧有可能发生。北朝正在壮大,若我们还一味内耗,迟早是要国破家亡的。”

谢维安说罢,悠悠笑道“若我说是为了家国社稷,你肯定不信,那就信第一个好了。”

陆惟深深看他一眼,也没说自己信不信,信哪个,马车内就此陷入沉默。

而谢维安也不得不承认,对方即使不言不语,端坐马车内,身形不因颠簸摇晃,容止风仪都是他所见过最好的。

陆家四郎,玉山冰魄,果然名不虚传。

只是谢维安不会轻易被其外表迷惑,他想的是陆惟先前对死者妻儿说的话。

这陆惟,也是个很有趣的人。

博阳公主站在太极殿外,双手交握,来回踱步,罕有的惶惶不安。

上一回如此心情,是在什么时候,她已经有些模糊了。

记忆仿佛回到先帝驾崩,皇位未定时,兄长当时虽然已经是太子,可只要一日未登上皇位,一日就不名正言顺,而当时赵群玉能一言定江山,她跟在兄长后面,寸步不离,彻夜未眠,因为她无法想象自己又要从京城回到藩地,变回那个乡下郡主的情景。

好在,这一切都熬过来了。

兄长登基,她也成了公主,从此以后富贵荣华自由自在,谁也无法再时刻威胁到她的地位。

但她从未想过,就在今日,她再次体会到了当初同样的心情。

因为她是第一个赶到太极殿外的,让人通禀之后,皇帝兄长并没有马上召见她,反倒是后面才到的谢维安和陆惟二人,先被宣进了。

当时博阳公主就没来由一阵紧张焦急,有种情况脱离掌控的不妙。

将近半个时辰过去,谢维安和陆惟终于出来。

比她想象的更快一些。

博阳公主从他们脸上看不出什么,她想要从对方表情上获取信息的意图失败。

但好消息是,皇帝终于肯见她了。

博阳公主跟在内官后面,准备了一肚子的话。

辩解、告状、求情,这些软硬兼施的步骤,她都想好了。

然而

“朕给你的还不够多吗”

皇帝开门见山的第一句话,就将博阳公主给打蒙了。

“阿兄”

“你从小就喜欢争强好胜,但是你也爱粘着我,跟前跟后,像小尾巴,我们阿娘早死,我怕你跟着受欺负,也尽量去哪都带着你。我还记得,当年我们头一回来到长安,你望着满眼的繁华,对我说,阿兄,我不想回去了。”

皇帝的语气很平静,平静到博阳甚至不确定谢维安到底在他面前告状没有。

“朕知道你爱财,爱享乐,既然如今朕富有天下,也愿意惯着你,让你过得更快活一些。让你下嫁赵炽,当初的确有不得已,因为赵群玉权倾朝野,这种联姻能让他觉得地位更稳固,也的确有利于我们兄妹,朕觉得亏欠于你

,所以不管你做什么,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是,博阳,你这次太过了。你知道朕最忌讳什么,内宫与外廷勾结,你知道岑留那些人干的什么勾当,他们通过数珍会,甚至与南朝暗通款曲,他们想要推翻朕这个皇帝,他们想要蚕食北朝。你明知道朕最忌讳什么,就偏要去做什么。”

博阳是真害怕了。

她从未见过皇帝用这样的语气与自己说话。

“我没有阿兄,我真的没有我不知道岑庭私下做的那些勾当,当铺的事情我本来就不怎么过问的,我怎么会跟南朝人勾结您是我阿兄,是大璋的皇帝,若是您被颠覆了,我这个公主也会跟着倒霉,我怎么会做这种事”

皇帝不置可否,忽然道“把人带进来吧。”

带谁

博阳还未反应过来,熟悉的人影就被左右禁军押了进来,跪倒在地上。

“章年”她怒火中烧,忍不住痛骂,“你知不知道你自己干了什么,你害死我了”

章年面色苍白,没有说话。

皇帝观察着他。

对这个从小亦步亦趋跟在他们后面的堂弟,皇帝不像博阳公主那样亲近,但也比其他宗室熟悉,他原本是准备再过两年,等章年稳重一些,就让人去藩地就封。

在皇帝印象里,章年是低调甚至有些懦弱的,他一直跟着博阳公主和义安公主,几乎形影不离,皇帝也知道,自己这个大妹妹在外面张扬跋扈,可唯独对自己仅有几个亲近的亲人,却是掏心掏肺当成自己人的。

“事到如今,朕不想听你辩解,朕想听原因。你勾结内外,是想自己也过一把当皇帝的瘾吗”

皇帝冷冷俯瞰他,居高临下。

“臣万万不敢有此想法”

章年伏地叩首,身体微微有些颤抖。

“一开始,岑庭找上臣时,臣、臣只是想着能多赚些钱,博阳姐姐喜爱华服美食,三不五时就要举宴,修园子,种些奇花异草,再收些珍禽异兽,这些样样都要花钱,可她的公主俸禄有限,就算是加上赵家供奉,和陛下赏赐,都无法填这个窟窿,臣就想着,若是当铺能多些盈利,博阳姐姐也能更宽裕些起初臣是真不知道岑庭那些珍宝来自宫闱,因为他都把东西打散了,大件从不拿出来,直到后面,把臣拖下水之后,他才说了真相,那时候臣已经、已经没法回头了”

这艘船一旦上去,就再也下不来了。

章年的身份听上去光彩,实际上光靠那点郡王俸禄,也很难跟着博阳花天酒地的,他也不想被人看低,自然就会有人发现他的弱点,趁虚而入。

习惯了花钱如流水,章年也不可能回去过紧巴巴的日子。

孙管事的死纯属意外,因为之前当铺都是岑庭和章年两人经手的,孙管事老实巴交,就是察觉了什么,也不想多事,但是岑庭被处死之后,章年独木难支,为了处理岑庭死前留下的那些赃物,必定要找一个熟悉当铺管理的人来帮忙,孙管事

被强拉下水,但他又不想干这些,便想着去给博阳公主告密,结果被章年先一步发现,直接灭口了。

可也正是因为孙管事的死,让案子直接有了突破,章年最终露出马脚。

皇帝听着章年痛哭流涕的坦白,表情非但没有软和,反而露出一丝嘲讽。

博阳公主悄然看在眼里,越发惊心动魄。

“你的意思是,你做这一切,全是为了你的博阳姐姐,你自己就没起过半点贪心要不要朕让人去搜搜你家,看你私藏了多少财货,又有多少是岑庭贿赂你,从宫里流出来的”

章年微微一颤,顿时没了声音。

皇帝冷冷道“你说自己一开始只为钱财,朕或许相信,但是在你昧下那么多财货,跟数珍会的合作渐入佳境,尝到甜头之后,你敢说你对皇位一点念想都没有你是不是还觉得,既然朕能登基,你也姓章,那你也可以”

章年“臣发誓,臣绝不敢”

皇帝打断他,根本不想听下去“杀人偿命,跟着你动手的人,自然要死,至于你么革去爵位,废为庶人,发配雁门,交给钟离看管”

博阳公主“阿兄”

皇帝冷冷道“留他一条命在,已经是朕最大的宽容了。”

博阳公主想起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哭过了,她泪流满面,忽然有种浓重的无力感。

章年被带了下去,临走前他还大喊着“阿姊对不起”,这让博阳公主更加难受,仿佛自己没有尽力。

“阿兄,章年也是跟了您许多年的”博阳公主抽噎。

“博阳,你当真什么也不知道吗”

皇帝看着她,意味深长,似有所指。

博阳公主茫然抬头,对上兄长冰冷的眼神,身躯随之一震。

“岑庭和章年在你眼皮底下干了那么多事,你就当真一点都不知情吗还是你明知道他们能为你带来数不尽的钱财享受,也就索性真当自己不知道了”

“阿兄”

博阳公主如坠冰窟。

“博阳,人心是永远贪婪的,朕也如此,所以你的贪心,朕原本也是可以包容的,但你踩到了朕的底线,那就是这个皇位。”

皇帝半蹲下身,对她叹息,就好像面对一个不争气的孩子。

“你是朕的亲妹妹,不会像章年那样被废,日后你就在公主府好生反省吧,没事的话就不要轻易出来了。”

博阳公主颤声问“阿兄这是想要软禁我”

皇帝“或者你想去陪章年吗”

博阳公主不说话了。

皇帝叹了一声,挥挥手,让人将她带下去。

岑留岑庭死了,宋今被软禁,章年如今也被废黜,内廷的钉子基本已经清扫一空,南朝的势力很难再从宫里蔓延扩大。

但皇帝脸上却没有志得意满的快感,他的神色甚至比博阳公主进来之前还阴沉,只是望着博阳公主原先的位置,久久伫立。

直到内官小心上前。

“陛下,太医方才去给杨娘子诊脉,说是有喜脉了,杨娘子让人过来禀告。”

陆惟从宫里出来,还要回大理寺整理结案的卷宗,就与谢维安分道扬镳。

他不关心博阳公主和章年的结局,因为陆惟早就有所猜测,此事若只是单单敛财闹出的人命,皇帝可能还会放他们一马,但如果牵涉到内廷和数珍会,乃至南朝那边,就没有这样简单了,博阳公主这次就算没有受到什么处罚,淮阳郡王章年也一定好不到哪去。

他们也许会怀恨在心,有所不满,但还远不到爆发的时候。

这艘船虽然已经开始打补丁了,危机四伏,也许哪天就会触礁沉没,但现在仍能勉强开下去。

陆惟一边处理卷宗,一边想着这些,一心二用,笔下却行云流水。

外面已是华灯初上。

往常这个时候,陆无事就会送饭过来,但今天却不见人影。

陆惟抬头之际,正好瞧见一道身影从外面进来,步若生莲,飘摇轻鸿。

佳人笑睇着他,眉眼弯弯。

可没等陆惟嘴角也跟着翘起,后面便紧接着多了个人。

他还未来得及完全展开的笑容马上消失。

刘复嚷嚷起来。

“哟哟哟,老陆,你这什么意思,看见我就一张死人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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