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追着我打时,我拼命朝前跑了很远。确认后面没人追上来时,我又沿原路返回。为了避免再次遇到那个人,我以教堂为圆心,绕着往前走了一段路。估计已经走到了教堂后面。
我在教堂外徘徊了很久,不忍就这么离去。我心中慌乱,试图走进教堂,以期恢复内心的平静。
教堂里没有唱诗班的声音,也没有神父在布道。我透过一道竖向的缝隙,隐约看到了教堂的内部。那里有人。准确来说,是两个人。其中一个,正是刚才追打我的人,还有一个人穿着长袍,是教堂的神父无疑。他们操着我听得懂的语言,在交谈着。我奇怪,为什么在这个冰天雪地的世界里,竟然还有这样一幅看上去有点滑稽的画面。
我觉得滑稽,里面的人却交谈得很严肃,看样子像是涉及到了生死这样的大问题。为了表示尊重,我忍住没有笑出声来。再想到我想到教堂里去,却不敢走进去,怕有人说我,我就笑不出来了。我太执著于讲道理了,非得想出个能说得通的理由,才敢走到教堂里去。
可我实在不想做太多辩解。首先,我不信仰也没法信仰教堂所象征的价值体系;其次,我对教堂有好奇,希望能在里面获得心理上的安宁。这听上去有些矛盾,但其实很好理解。我去过一些寺庙,虽然我不信佛,但我能在佛堂里获得内心的宁静。像寺庙和教堂这样的场所,一旦建造成,就有令人镇定的无言力量。这是文化赋予它们的。
我决定拿出男子汉的勇气,直接走到教堂里去。如果那人再来找麻烦,我会用拳头跟他对垒。我这想法虽然有可笑,但却是真实想法。我不愿费太多口舌跟他辩解什么,只希望他不要在我耳边唠叨,阻碍我到教堂里去。
我觉得,如果做任何事都要先想个讲得过去的理由,都要符合什么道义,那也太拘谨,太没意思了。我不喜欢这种刻板的生活。我觉得,要是缺乏点机灵气,人会成木偶。我来这教堂,本身就带点叛逆的意思。这次意外之旅,纯属想打破禁忌,逃离各种规则和理由,率性而为。
好吧,说到率性,虽然我不愿为自己的言行找理由,但我很快就想到自古以来的狂士。比如,跟孔子有接触的接與,以及后来的竹林七贤。有些行为,是故意装出来的。有些行为,却是发自内心的疯狂。不拘一格,也是我们文化的一部分。就是这么没由来,不讲道理。尽管我们时时刻刻都需要讲道理。
不管我跟教堂里那个人会不会起冲突,最后我们都会被劝解。首先,我不应该走到教堂里去(为什么?没有理由);其次,打人是不对的。由于我们相互斗殴,各打五十大板(意思是每个人都有同等的责任),各自回家去吧。这样的处理很公平,我们都会接受。
想到这,我绕到教堂前面,从正门里走进去。那人在神父面前痛哭流涕,一副痛不欲生的样子。我不知道他到底犯了什么罪,忏悔到了这个程度。
“我要回避吗?”
在空荡荡的教堂里,我的声音显得很大,非常刺耳。
“不,凡是你所想的,凡是你做过的,没有一件是不能放在太阳底下来晒的。上帝知晓你的所思所想,所以,没什么可隐瞒的。”
神父的话使我心中安定。我一直不回避讲出头脑中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因为我意识到,我怎么想,就会怎么去做。如果我回避这些想法,我得耗费很大的精力说服和压抑自己。慢慢地,我会有双重人格。一方面,我遵守社会规则,是个安分守己的好公民;另一方面,我内心有激烈的冲突,感觉生活在一个虚假的世界里。我过的是别人认为我应该过的那种生活,而不是我自己想过的生活。我说的话、做的事,无一不是迎合外在,却不是发自内心深处。
感情之所以令我着迷,因为唯有在感情世界里,可以做我自己。不过,这也只能是刚开始恋爱那会儿。随着恋情发展,有些话不能说,有些事不能做了。到了这个阶段,在感情世界里,我也要看对方的脸色行事了。佳佳离开了我,就是最好的证明。
神父的话我懂,在教堂里,没有什么可隐瞒的。不论你想的多么愚蠢,而在此之前,你又做过多么愚蠢和可怕的事,哪怕是杀人越货,心怀淫念,到了这里,唯有忏悔。在这里,可以在神父面前检视过去的生活,细数那些不符合教义的种种言行,彻底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从这里走出去后,你仿佛经受了灵魂的洗涤,内心不再有冲突,整个人由内而外,重新焕发生机。
上面的话是接下来神父跟我讲的。我虽然提前领悟到了,但我还是认真听神父讲。我从他的耐心讲述中,领悟到了教堂所象征的另一种文化。在某种程度上,跟我所处的文化有相通之处。
“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
我没法排斥这座教堂,因为文化上的相通,我甚至喜欢这里。但对教堂的另外一些仪式,我又很不理解。我无法接受“人生来有罪”的说法。如果略去这些仪式和这些我无法理解的说法,我愿意长时间坐在教堂里。
我知道我没法接受教堂象征的文化,尽管我一再将它幻想成强大的文化,是自我拯救的唯一希望。我对这一点有很深的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