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昕然只以为外婆也非常珍惜这来之不易的会面，所以一分一秒都不愿意放她走。
她一向孝顺，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来满足老人家的要求。
“呼……呼……”
外婆还插着鼻管，她急促地吸了两口气，握着陶昕然的手就更用力收紧了。
“囡囡……”
干哑的声音，熟悉又有些陌生。
陶昕然听到这个小名，忍得很辛苦的眼泪顺时夺眶而出。
这个全世界只有外婆一人会喊她的小名，她已经太久太久没有听到了，她太想听了。
“嗯，外婆，我在这。”
她抽噎了一下，但马上就擦掉脸上的泪水，努力挤出开心的笑容。
“囡囡……”
外婆声音很低地再沉吟了一遍，她说话很没力气，陶昕然就凑到她的嘴边。
“嗯，外婆，我听着呢，您说吧。”
“……被子，铺的被子，拉链……”
她说得断断续续，也很吃力，如果是别人，可能就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但陶昕然一下就听懂了，她点了点头，认真地复述了一遍。
“外婆，您是说你睡的那个床铺铺的那件薄被子有个拉链可以拉开。”
听到陶昕然完整地说出了自己的意思，老人家灰白的眼底微微闪了闪，一阵欣慰。
“有……八千块，嫁妆，你的。”
老人家说着说着，发出一个不贴得很近就听不出来的气音，似乎还有些愧疚，喃喃再次说道。
“有点少……你，拿着。”
陶昕然听得抻大了酸涩的眼眶，差点又哭出来。
外婆一直都在为她着想，也为她构想了未来。
八千块，她外婆得节俭多久，她小舅每个月给外婆的零花钱只有一百，得做多少额外的零工，才能凑足这笔钱。
陶昕然的视野顷刻模糊了，她不可控制地回想起老人中风前的种种。
那时候每次她回家，都能看到外婆乐呵呵地在做一些小手工，要么是在偷偷整理从外面捡回来的纸箱和瓶瓶罐罐准备拿去废品回收站。
她的小舅妈常常因为这种事而辱骂她的外婆，嫌弃她把家里弄得乌烟瘴气，可拿着老人自己一点一滴攒出来的生活费，又丝毫不手软，只会一次次地嫌弃太少。
陶昕然心疼极了，也心痛极了。
她拼命地眨了眨眼睛，不想把温热的泪水滴落到外婆脸上，哽咽地再次点头，回答道。
“嗯，我会去拿，已经很多了，太多了，外婆……谢谢您，我会好好珍惜的！”
陶昕然这么说着稍微拉起一些距离，这样才能让外婆更轻松地看到她的全脸。
老人家欣慰地点头，这次忽然自己缓缓抬起了手，替外孙女拭去眼角的泪痕，慈祥的面容在暖光下，皱纹似乎都在慢慢淡化。
她说话的声音陡然平稳了不少，不再断断续续了，但依旧喑哑。
“囡囡啊，被子里还有一张照片，很珍贵，帮我留着。”
“嗯，我会的。”
陶昕然乖巧地点头，她此时此刻似乎还是觉得也许是某种医学奇迹。
也许是内心强烈地排斥着另外一种可能，解离了她当下的判断。
老人轻轻摩挲着眼前这张小脸，她的指腹很粗糙，所以动作特别轻柔。
眸光一柔，继续说道。
“我们囡囡长大了，以后就不要回小舅家了，自己过自己的日子吧。”
“……他们没有爱过你，只是一群吸血鬼，你不用看他们的眼色，就过自己的生活，好好活着。”
“外婆，我已经不回那个家了，等你好起来我们一起生活，我照顾……”
陶昕然自己挣钱后一直有这个打算，可她话还没说完，外婆就轻轻捏了捏她的脸颊，打断她的话。
“那就好，还有……以后你的爸爸妈妈如果回来找你，不要恨他们。”
“只要他们还爱你，就原谅他们，你是个好孩子，应该享受一下家庭的温暖。”
老人这么说的时候，语气很感慨，停顿了一下，才再次说道。
“外婆一直没和你说这些，现在你要记好，你妈叫陶雪儿，你和她很像，你爸……”
说到这里，外婆又停下了，这次的停顿比较久，她在回忆。
沟壑丛生的眉心微微拢起，她似乎有些想不起来了。
良久，才说出一个姓氏。
“关，你爸好像是姓关。”
陶昕然点点头，再点点头，每一个字都刻印在心里。
“外婆，您说了这么多话要不要歇一歇，没事，我们慢慢来，您说的我都记着，不用急。”
可她这么一说，老人家却是执拗地摇了摇头，语速还加快了。
“囡囡啊，你听我说，一定要听进去！”
她突然有些激动，抚脸的手转而去抓陶昕然的胳膊，抓得很紧。
“你要结婚，不要被干扰，你要相信爱情，要大胆地去爱人，你是外婆最骄傲的孩子，你值得一切，一定会碰上一个好人，替外婆好好爱你……”
“现在也许还没到时机，但是不要气馁，你……”
外婆骤然瞪大了眼睛，凸出的眼球布满了暗色的血丝，有些吓人，半个身子都要坐起来，嘴里不断说着。
“要选择自己爱的人，遵从自己的内心，你要幸福，要幸福……”
陶昕然此时才发觉她的外婆不对劲，赶紧抚慰道。
“知道了，外婆我知道了，您先别激动，歇一会儿吧。”
她站起来，让外婆躺回去。
这个时候，门口突兀地传来些嘈杂声。
陶昕然皱了皱眉，寻思着难道是小舅他们来了吗？
“外婆，我先去看看，你等我一下。”
她说完帮老人家掖了一下被角，就打算出去。
可刚要转身，手再次被老人拉住。
陶昕然心里咯噔一声，不明所以地回头。
老人家快凝固的焦距颤了一下，似乎想笑，但嘴角耷拉的皮无法撑起，只是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而后，就不再有别的动作，只是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外婆，怎么了？”
老人家浑浊的眼神霎时清明无比，拍了一下陶昕然的手，就放开了，很轻地说了一句。
“想看看你。”
陶昕然失笑，走回来在老人额头上亲了一口。
“知道了，我很快就回来，您想看多久就看多久，好不好？”
她笑着说完，又握了一下老人的手才转身出去，没注意到身后的视线始终没有移开。
目送着她离开，从小小学步的身影，到蹦蹦跳跳的少年模样，再到独当一面的成人姿态……
被抓住的时光从陶昕然踏出去的那一步开始，又缓慢地流淌了起来。
门口的动静越来越大，里间逐渐归于了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