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坐定汉奸

祁凤山话不多,但每句都有份量,他的一言一行,直接影响着众人的态度。

“祁爷,您吉祥!”曹修德无论心中有多少怨气没撒完,都得把它往心底压,脸上哪怕是挤也要挤出一朵僵硬的花朵,挂在脸上,这花不是开在心中,所以无法怒放,一抱拳,深施一礼,正准备行跪拜大礼。

“行啦,行啦,不要来这些虚头巴脑的。我问你:你是准备送那个女人出去?”祁凤山并不客气坐在藤椅上,“如果是这样:你这顶汉奸帽就戴实了,你可想清楚,汉奸可是人人得而诛之的!纸里终究是包不住火的,你要为你的行为负责!是,日本人现在势力如日中天,许多人明里暗里趋之若鹜,但日本终究不能成为这片土地上主宰,他们有一天拍拍屁股走了,你也跟着他们走?帮他们运点东西没什么,你要舍得一身剐参与其中,想想秋后算帐的滋味,那是人受的吗?也许三五年,也许十年八年,也许我这样棺材瓤子看不到那一天,你一定是能的,见好就收,那帮警察疯子似地,不就是找她的吗?你可不能让污水溅一身!”

“哪个女人?怎么就成了汉奸了?”

“不要揣着明白装糊涂,修德,我说你,是为了你好!有人对你不服气,要不是有我这块镇帮石,哼哼,我估计……”祁凤山压舌话说半句,“你想人不知`,鬼不觉,恐怕有些难,我都不知道:你究竟有没有陷进去,脚上是不是有泥,你自己清楚!”他端起曹给他准备下温热的凉茶,滋溜一口,喝个透底,爬起来,扬长而去。

小十五引着经过乔装打扮的江惠,上了一条机帆船,头上特意戴个斗篷,夜幕低垂三尺,快到地上,夕阳没在鱼肚白里,乌云浅生淡存,太阳隐没的地方,有一抹亮亮的桔子红,宽大的橹,翻动着水花,象犁犁出的土浪。

“青山不改,绿水常流!”曹修德踩在江边屋檐石上,任凭排渲的浪,狠命吻着豁豁牙牙的浪淘石,泡沫击打到鞋堰上。

“多谢!君之恩,君之情,容后定抱!”江惠跳上船,一抱拳。

“快走吧,夜长梦会多!人多眼更杂!”臆语一样嘶哑。

巩德明坐在半山坡,手里掐着一根巴根草的茎,马灯就在脚下,星星点点,狐狸叫声凄凉,远处苍茫,“日本人怎么消停了?是不是国军神勇,势不可挡?”

“侥幸罢了,山雨欲来风满楼,这是全体中国人的灾难!”宋年庚摇摇头。

“我们是不是该做点儿什么了?要不然,这样隔岸观火,别人会在背后戳我们脊梁骨的,我们一直穴居在剪子梁上,这些年算是浑浑噩噩,没干什么正事,看这阵势,小日本打到这儿来,只是时间问题!”

“你想怎么干?”宋听见踢踏的马蹄声,不由自主站起来。

“具体还没有想好!我只是觉得当下就这么闲着,也不是个事,我想哪天我们还得到云龙山和裂凉山去转转,我总觉得我们的机会在那里,不能让日本人就这样逍遥自在了!”蛐蛐在草丛中低吟弹唱,马灯昏黄晕晕的光芒,象污水一样倾倒。

“你可要想好了,一旦做了这事,不能留下后顾之忧,这是在和日本人叫板,开弓可就没有回头箭了!会不会殃及池鱼牵连到芳雅斋?这可是牵绊你的绳子,你可一定想清楚!”宋年庚不无担心到。

是呀,这的确是他的软勒,一生所爱,爱之深,就会有恨之切,他并不希望因为他的原因,而让一直生活在诗里梦里的陶岚受到一丁点儿牵连,陶是一股从山涧流下的清泉,水花飘逸,飞流直下,只要是个男人,就能感受到她的飘逸美,她的魅力象她的音乐一样:让浮躁如尘埃落地,让烦乱就地生根,长出意想不到的花朵,在微风中怒放,如一缕拂尘,在轻微的摇摆中,荡涤因落差而生出的尘埃,明镜照耀着菩提树,彼岸花生花落,叶看不见花,花够不着叶,奈何路上,生生不息,很多时候,他到芳雅斋,就是洗去岁月的浮躁,他也在黑夜中站起来,看着远方的迷惘,陷入忧伤。

扑愣愣——一只大鸟,象飞蝶,贴着他的头发梢,刮了一下,飞过去,他本能把头一偏,让它飞过:“什么狗日东西?这么瘆人?差点儿……”

“鹰,那是一只雄鹰,只有它才有这等作派!”宋年庚虽然没有看清楚它的全貌,仅凭它的呼扇声,就可断定,手一伸,一小片羽毛,就飘飘然落在手上。嘴贴着平行的掌吹出去,失落的羽毛,一摇一摆,落入山涧,无声无息。

“明日天明,我们就去那儿看个究竟,小日本子到底从我们的地下,拉走的都是些什么东西!”

黎明时分,一切还在苍茫的轮廓里,两匹快马,踢踏有声,震得落叶和露水同时坠落,露水滴答,落叶飘飘然,马蹄踩踏的石子泥土满山滚落,惊得林间还在假寐的小动物,惊恐四散,惊慌失措之声,淹没在马蹄声中。

一夜难眠,在床上辗转反侧,床板被滚压的身子,拧捻出声。

急不可奈。

北氏父子起个大早,准备着到塌河谷地去,正走着,听见急急的马蹄声。

抬头功夫,两匹快马已经急驰到跟前。

“哟,这不是北门老枪吗?听说你在城里干了一票买卖,发得裂裂巴巴,咋还这么起早挣命?牛!长了中国人的志气!”巩德明勒紧缰绳,马在原地打转转,“你的皮子都卖了高价了,给我准备一些,钱不少给,要是惹毛了我,我就动手抢了,你就是和我哥有些破交情,要不然,早抢上十回八回了,用不着跟你这么废话,这是人情,你要记着我哥的好,秋天给我准备些,我给陶姑娘做件大衣!”

“巩大当家的,你说的我记下了!”北风一抱拳。

“我要的可是孔对穿!三十张吧!”随手一摸,掏出一条小黄鱼,“这是定金!”甩手一抛,小黄鱼还在空中翻筋斗,扬长而去。

北风策马上前,伸手抓住小黄鱼,“又是一个惹不起的主!”

北震声苦笑摇摇头:“惹不起你还惹?”

“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走吧!”

霞光踩着时间的隧道,把万丈光芒,毫不吝啬抛洒在人间,万事和万物因为太阳的光芒而活得精彩,花儿悄不惊声开放,花蕾下,果实的花苞,还看不出雏形,生命的张力,呈现出五彩斑斓,有的已经果实累累,证明收获不都是在秋天,有的还在花萼下拼命生长,为了秋天的到来,而它们不惜余力。

日本依托地势而修建的公路上,除了偶尔有汽车穿行外,几乎是空荡荡的,爬长到公路上的草,被拧捻成绿糊面,在树丛深处的巩德明,举起望远镜,看个真切,一条寂寞难耐的蛇,红和灰褐色斑驳的身纹,格外醒目,它游弋到公路上,不远处低山丘陵起起伏伏,一抹苍桑,难掩荒凉。

“汽车,有汽车,日本人的汽车!”巩德明发现一辆汽车,晃晃悠悠过来,从动态看,汽车严重超载,司机全然不顾这些,开得驾轻就熟的样子,并且悠然自得吹着口哨,脑门上戴着哈巴镜,对过和它碰面,也开来一辆汽车,重量几乎没有,只是半车粮食,两辆车擦肩而过。

宋年庚伸伸头,看得真切:“我们的机会来了!看,它们的身后,有座桥,炸了它,日本人的运输就会暂时陷入瘫痪,不需要人多,炸了之后,便于撤退!只要炸药量足够!”这时,日本巡逻队过来,“只要摸清它们规律,不怕他们有备无患,我们可以见缝插针,我相信:短时间内,无法修复,这种事,最好夜里干,山上的补给也同样重要,量不是很大,他们不会铤而走险,只会选择白天!剪子梁离得远,他们不会知道是我们!”

“你的意思是……?”

“鱼和熊掌不可兼得!”

黄兴忠在暖屋一直不肯露头,在彻底遣散女工之后的第四天,在傍晚时分,又遣散一批年龄上比较大的男工,别看他们平时不声不响,闷如老牛,这会儿一个个象个娘们唏嘘不止。他们只要走出黄家大院,就意味着要重新找活路,他们已经习惯在黄家大院生活。

“就没有一丁点儿什么别的办法吗?”黄兴德无法割舍这份靠日子和彼此信任堆叠起来的感情,哪能说散就散。

“你们忙你们的,我们走不动,可以替兴忠守着这些赖以生存的土地,说不定就能用上!”黄兴旺老泪纵横。

“各位,别跟虻牛似的,千里搭长棚,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如果我和各位运气好,能够和战争硝烟擦肩而过,侥幸活下来,我相信:我们还会再聚,我相信:黄老爷和各位一样,心如刀绞,可感情归感情,事情归事情,各位,钱和物都在这儿桌子上摆着,上面有各人的名字,别拿错了,黄老爷感谢大家,这些年在黄家大院艰辛付出,但是鉴于事态紧急,不得不做出新的打算,黄老爷宅心仁厚,考虑到大家走出黄家大院,一时难以找到胜任的事情做,所以额外多开一个月工钱,我年岁大了,恐怕结局和大家一样,理解万岁吧,各位别在犹豫了,拿着吧,千万别辜负黄老爷一片心,他不忍见大家,不为别的,他怕自己控制不住局面,也许会失控,万望大家海涵!”说着说着,刘中天也老泪纵横,他抹了一把泪,“黄老爷体恤各位,如果各位不嫌弃,黄老爷已经把大家推荐给佘传忠佘老爷,他连同黄家旱地一起买了,他没有其他产业,所以只用短工,各位如果不嫌弃,农忙时可以跟着他干,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兴忠仗义,我等岂是粮草不进之人?在此谢过!”黄兴德冲着暖屋深施一礼。

“你不出去看看?”陈梅梅见黄兴忠仰躺在沙发上,玩枪。眼窝子有泪,“不啦,长痛不如短痛,就此别过吧,我也舍不得他们,可是……我不想看见一张张愁眉苦脸,我会忍不住泪奔的!还是不去了!”

“你打算如何对待刘中天?”

“留下吧!毕竟他不是靠卖体力吃饭,我打算带着他一起去找北风!”

“这个家怎么办?”陈梅梅不无担心道,“孩子们怎么办?”她颓废坐在沙发上。

“倾巢之下岂有完卵?家破了,战争结束了,可以重建,人死了就不能复生了,我想带你和孩子们走,塌河谷地,地形复杂,易守难攻,我想在那儿落脚,更为合适。守是守不住,日本人一进来,首当其冲拿我们扎把子,要钱要粮,到那时,不仅什么都守不住,还会因为不配合日本人,被他们整治,与其……”

“啥也别说了!我跟你去,能做什么?”

“你的意思是……你想回到磨盘山?”

“不行吗?”

“磨盘山离黄花甸子实在是太近了,我不放心,再说,我也离不开你!”

赤红的手腕粗细的大蜡烛,噼啵燃烧,黄家大院第一次这么安静,面对如此严峻的形势,每个人都愁眉不展,既不想动,也没有话,仿佛一切都凝固了,晚风微微,有落叶掉下,即使砸在头上,也没有人有反映,只有那压抑下粗犷的喘气声还在喧嚣。

“各位,都赶紧的吧,黄老爷不希望大家跟着遭罪,各位毕竟上些年纪,奔跑跳跃,需要把子力气,所以……兴德兄,你既是本门,又是德高望重,你就带个头吧!”刘中天一再催促。

黄兴德也不说话,只是左右看看,半天说:“兴旺,兴建,大家一起吧,要恨就恨日本人吧,他们打进来,我们才没有了生活!”大家在他带动下,全都动起来,没有涌挤,没有喊叫,只有木然而动。

“大哥,我不认得字,哪个是我的?”兴建说。

有人轻啜。

有人哭出声来。

拿到的往外走,没拿到的还在找。

刘中天抹泪,“这是黄老爷一片心,大家别辜负了!”

扛着铺盖卷,手中握住沉甸甸的布袋,没有问候,更没有招呼,全是低着头,心情复杂,悄不惊声,甚至是挂着泪离开的,原先挨挨挤挤站满人的院子,一下子空了,风起烛摇曳,落叶还有飘凌,有一下无一下,刘中天呓语道,“走了,全走了,这个院子空了,不久将荒废了!”他端着蜡烛,看见血一样的燃汁,象血一样,随着手的哆嗦,全身的痉挛,从圆圆的沟壑里晃出来,血一样流着,滴着,那是芯的哭诉。

黄安、黄天河等人,聚集在暖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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