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心照不宣

莲亭。

芍药如雪,花团锦簇。

风中掺挟幽香,不知是花的,还是人的。

人与三年前相比,出落愈发亭亭玉立,婉约娴柔,唯一双眼眸坚韧。

浅紫罗裙下的玲珑身段,光洁如玉,细腰堪折。

楚式微见过。

楚式微脑中一闪而过的是昨夜淮乐勾着他颈项的玉臂,她像一只好奇心重的猫,明明身子因害怕抖得厉害,还是主动亲吻他的唇。

一下又一下。

她实在热切,与现在截然不同。

男女之事方面,楚式微之前没有实切体会过,但也听闻过一二,并非一概不知。

不过,淮乐似乎比他知道的多,就连亲吻的都轻车熟路。没想到,在这方面上,她丝毫不露羞怯......

只是昨日夜里,她分明那么大胆。

怎么如今连抬头看他都不敢。

见面前的身影没有动静,淮乐徐徐抬首,眼波平缓,“殿下若是有心怪罪,椒房殿那边知道了,恐怕会坏了皇后娘娘和姜妃娘娘的情意。”

皇后与姜妃暗争多年,明面上却是和和气气,还没真正撕破过脸皮。

楚式微冷笑一声,“你以为拿皇后可以压住本王?”

淮乐是有这个意思,她面上看着宁静,心里乱作一团。

楚式微不是一个好相处的主,他若是现在有心罚她,怕是椒房殿也来不及救......

那年的花灯会,楚式微一拳打断了御史中丞之子李宣的鼻骨。打人尚不打脸,此举有辱李家颜面。

李美人闻讯夜叩椒房殿,跪在殿门外高喊,“求皇后娘娘做主。”

彼时,淮乐正在椒房殿。

淮乐刚回宫,早被宫外的一幕吓坏了,惊魂未定,细软的手指紧紧抓着琳琅的手臂。

琳琅拍拍淮乐的后背安抚她,“没事了殿下,回来了就好,以后我们再也不和二殿下出去便是。”

“琳琅姑姑,二皇兄与那位郎君打在一块,那位郎君出了好多血,我叫皇兄不要打了,皇兄没有听我的。我看到皇兄的手上都是血,想来是受伤了。”淮乐想起来后怕,她气息微乱,胸脯起伏着,将来龙去脉说与皇后听。

“他能伤着?”琳琅听得眉头紧皱,“那位爷真是无法无天了,自古以来,哪个皇室能在大街上与人殴斗?没了礼法!真是什么样的人教出什么样的儿子。”

说罢,琳琅抚了抚淮乐的肩膀。

“琳琅。”皇后边上的另一大宫女璇玑出声提醒她谨言慎行。“不可妄言二殿下。”

琳琅叹声摇头,不再作任何言语。

殿外的宫人进来通报,“皇后娘娘,李美人在外头跪着,还将额角磕破了,说是一定要娘娘做主,奴婢几个怎么劝都劝不走。”

“让她进来吧。”皇后道。

殿内烛火澄亮,映得李美人额角的血迹鲜艳生动,我见犹怜。

李美人声泪俱下,掩面痛哭,“兄长就宣儿那么一个男孩,家里平日说都不舍得说,今不知怎么就得罪了二殿下让二殿下打了。宣儿是臣妾看着长大了,今夜之事光是听了就可怜,皇后娘娘可要替臣妾做主啊!”

琳琅劝道,“李美人入宫不久,有所不知,李郎君是你们李家的宝。可二皇子是姜妃娘娘宫中的祖宗,圣上宠着,宫里哪个不是小心供着?这事皇后娘娘管不到,你若真要个说法,应该去姜妃宫里,或是寻皇上说去。怪只怪,李郎君招惹错了人。”

“这!难道就让我们家宣儿平白无故遭一顿毒打?”李美人知晓皇帝宠爱姜妃,哪里敢鸡蛋去碰硬石头去姜妃宫里讨说法,只求心慈公平的皇后能说上一句正道话。

见皇后不语,李美人嗳叹一声,“如今瞧来怕是我们李家只能自认倒霉了!皇上喜爱二殿下,舍不得怪罪,此事若是换了太子殿下,定就另当别论了......”

“你好大的胆子!太子殿下岂会如此行事?这是椒房殿,不是你李家!”琳琅听出李美人的意思。

皇帝宠爱次子,对长子有失偏颇,是显而易见之事。

李美人这话,是故意往皇后心上戳。

经琳琅一声呵斥,李美人才懊悔悲愤上脑说错了话,即刻跪下,“臣妾口没遮拦,还请皇后娘娘恕罪。”

皇后没有怪罪,“起来吧。皇上善待臣子,李郎君受此变故,想来陛下不会置之不理的。明日见了皇上,本宫会说句公允的话。”

“多谢皇后娘娘。”侍女扶着李美人起来,李美人拭去眼尾的泪,看向淮乐,“今日是公主殿下与二皇子一同出宫的,若是见了皇上,还请公主殿下将二皇子的错行一五一十道出。”

淮乐欲解释今夜之事,被琳琅抢了先,“公主受了惊吓,还请李美人莫要再提了。”

“天色不早,臣妾不扰娘娘休息。”李美人欠身退下。

李美人走后,淮乐向皇后小声道。“是李郎君先要抢我的花灯,二皇兄大抵是为了保护我,才冲动了......”

今夜所有的人都在说楚式微的不好,淮乐不知如何反驳,她从未反驳过他们的意思,她觉得不全是楚式微的错。

若说有错,她也应该有错。如果自己将花灯给了那位李郎君,或是不出宫,大抵就没有这档子事了。

琳琅端来一碗安神甜汤,“我们殿下真是心善,只是莫要可怜那位爷。他可是连亲兄长都打的人,殿下要离他远些,小心打起来伤着。”

“吃了甜汤,回去好好睡一觉。”皇后容色柔和,她说话总是温柔明理的。

淮乐点点头,低头小口喝甜汤。今日的甜汤,她喝着没有往日香甜,心中憧憧。

李美人刚走不久,太子便来了。

楚子揭快步入了殿,淮乐见了他,面上愁态舒展,“皇兄。”

“母后。”楚子揭先是行礼,而后关切地看淮乐有没有受伤,“今夜的事儿臣听闻了,都是儿臣不好,本答应了陪妹妹去看灯会的。若是我陪妹妹去,便不会有这些了。妹妹不会担惊受怕,式微也不会犯错。”

楚子揭身为太子,已入朝为皇帝解忧,今日是忙于政务,才失了他与淮乐早就定下的约。淮乐自幼在宫中被保护得好,哪里会见过那种场面,怕是吓得不轻。

“皇兄,我没事的。”淮乐露出一笑,起身欲上前。

皇后叫住她,微微一笑,“淮乐,先将甜汤喝了吧。”

淮乐这才顿足,回去坐下,对楚子揭温和一笑。

皇后看着淮乐落坐,复望向楚子揭,楚子揭敛了多余的神色,皇后叹了一声,“你皇弟在宫外伤了御史中丞的独子,明日定会受众人参本,你是长子,要为你父皇分忧。”

“是,儿臣知道怎么做。”楚子揭应道,而后看向淮乐。

回茂云殿的路是楚子揭陪淮乐回去的,一路上,淮乐与他又说了一遍事情原委,楚子揭不知从何处拿出一只莲花灯给淮乐。

翌日,朝堂之上。

御史中丞等一众臣子联合痛斥二皇子行事肆意妄为,皇帝一言不发,出来为二皇子说话的只有太子一人。

太子求皇帝网开一面,皇帝下旨次日便送二皇子回边塞。

楚式微本是回京过年节的,可年节还未到来。

听闻此讯,淮乐心中说不上来的自责,她想去送二皇兄,却听见二皇兄与宫人的谈话。

宫人道,“今早朝堂上是太子为殿下求的情,为此还受到朝臣的痛斥,说太子贤德,就是......就是过于包容殿下。”

楚式微听完,脸色阴了下来,“虚情假意。”

淮乐听得气不打一处来,太子皇兄好心替他求情,他非但不领情,还说出这样伤人的话。

还真是如宫人口中说的那般恶劣,好在这话没有让太子皇兄听见,不然皇兄定会伤心的。

淮乐气得转身便走。

过往淮乐没少听闻椒房殿的宫人说起楚式微对太子的挑衅,哪怕是士族云集的场合,也丝毫不给兄长台阶,说话不留情面。

这样一个人,实属目无尊长......

莲亭繁花争盛,却在女娘瑰丽的面容下失了颜色。

“民女没有恶意,是皇后娘娘召民女入宫侍疾,送药的时辰快到了,实在耽误不了,还请殿下让条路。”淮乐声音温和,是听不出一丝恶意,也听不出一丝谦卑。

她看了楚式微一眼,瞧见他银色的耳环,不止一枚,耳骨上还有两环,五官精致又凛冽,就是凤眸冰冷。

是好看的脸。可与楚子揭不同,光看楚式微一眼,便让人觉得他是不好说话的人。

楚式微看见淮乐与他相视,又见她飞快地移开目光,她道,“想必殿下也不希望被人看见,传出去说殿下一个男人欺负女子吧?”

还是常年习武的大男人,堵着一个小女子算什么。

“你说的欺负是什么。”若说是表面之意,他还真是不屑做此等掉身价的事。

“大抵是得理不饶人。”

“这位侍女说错了话,在王府可是要割舌头的。”一位宫女道。

玲珑吓得腿都软了,害怕地看向淮乐。

“昨日是二殿下庆功宴,此等大喜,不应见血。”淮乐道。

听到昨日二字,楚式微让了路。

淮乐顺势快步离开,路过楚式微身侧时,听到他说了句,“是本王最见不得女人哭。”

“?”

她几时要哭了?

淮乐不知他是何意,回椒房殿的路上想的都是他这句话,直至突然想到那次灯会,那时她被吓得不轻,回宫路上在车轿上落了泪。而坐在身侧的楚式微只是漠然看着,一句安抚的话都没有,让淮乐更害怕了。

淮乐耳根顿然通红,楚式微竟然还记得此事。

实在,太过丢人。

然楚式微说的则是她昨夜埋在他肩头啜泣的模样,是有挑衅的提醒之意,回报她的口齿伶俐。

椒房殿。

琳琅说程家娘子还在殿内。

既然躲不过,淮乐想着把敷药送与皇后,再找个说辞离开。

如今她不是公主了,更加比不上程语嫣在皇后心中的分量。

做不做公主,这是淮乐自己选的,淮乐不后悔。

此前,蛮族屡犯齐朝边地,意图过界。

齐朝与蛮族早有渊源,两国交战有数百年之久,百年前,两国停止战火商榷和平事宜。

自此以后,齐朝与蛮族开启联姻,每代的蛮王都会迎娶齐朝最尊贵的公主,上贡则换了个好听的称呼,美其名曰聘礼。

自正式开战起,天启军短短一载光景打得蛮族手忙脚乱,狠狠灭了蛮族一贯嚣张跋扈的风势,打得他们俯首称臣,答应再不会靠近齐朝。

此讯一出,举国各地欢庆一片,一时改了口风,称颂二皇子年轻有为,谋略无俦。

去年的春日,正是捷报回京之时。

举国欢庆,上京尤为热闹。

是齐朝百年来未曾有过的盛况。

皇宫之中,破了静肃,皇帝龙颜大悦,当着文武百官的面难掩对次子的赞许,封赏无数。

佳讯传到了后宫。

淮乐初闻此事,自是欢喜。驻守边塞的天启军攻退了蛮族,她大抵是不用再去和亲了。

虽在此之前自边塞回京的捷报连连,心中早有胜算,可等到这一天真正到来时,淮乐犹如做梦一般的不可思议。

半月之后。

皇后亲口告诉淮乐,“齐朝日后不必再与蛮族联姻。”

皇后询问淮乐,是否想念爹娘。

她的亲生爹娘。

淮乐入宫时年幼,可已经记事。

记忆中,爹爹会让她骑在肩上去摘树上的甜果,淮乐摘下果子,第一想着是递给爹爹吃,爹爹笑着说“幺儿吃”。她的阿娘,是一个手巧的女娘,做得好吃的糕点,淮乐在宫中多年,依旧觉得皇宫御厨的糕点手艺比不上阿娘。

绫罗绸缎,钟鸣鼎食,旁人红了眼,只有淮乐知道,这里终究不是真正的家。

她想念阿爹阿娘,离家数十载,爹娘会不会已经认不得她了?

想到此处,淮乐酸了鼻子,轻轻点头。

皇后明白了淮乐的意思,允许她出宫回家了。

想起与楚子揭的事,她安慰自己,他们本就不是亲兄妹,如今更没有什么瓜葛,怎么算得上有悖伦理呢?

他们心照不宣,只字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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