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仕雄在林燕求职的新厂里当厂长的消息,还是邢建勇从陆金城那里听说的。
陆金城不断跳脚声称张仕雄是叛徒,还扬言林燕走了也不安分,带着好几个厂子的老职工一起离职,叫他不得不临时从下面抽上来几个人管生产。
林燕表情微变,想来邢建勇今天上门拜访就是为了打听这事,“二哥,你也知道,张厂长真不是我鼓动走的,人家想去哪我怎么能劝得动。再说了,友谊现在的情况大家又不是看不见,选择更好的岗位才更好照顾家庭嘛。”
邢建勇皱着眉头抿了一口刚倒的茶水,烫得他嘴皮子差点没裂开,但他忍住痛感,略带些语重心长地意味吩咐林燕道:“小燕呐,不是我说你,在友谊干得好好的非要搞离职做什么?友谊厂子大,陆厂长呢这阵子就算是亏损也没舍得裁掉一个员工,你可倒好,先撂挑子不干了,还带走那么多老职工,你是想干什么,想造反啊?”
他说这话时手指一直在敲击茶几桌面,颇有一副领导派头。
但是现在他并不是林燕的顶头上司,只是一个关系不远不近的亲戚而已,早前欠的那笔钱还上之后,林燕怕他说什么难听话还多给了五十块的利息,如今他把这番颇具恶意的话摆在台面上来说,林燕更觉得心里堵得慌。
“二哥,我为什么要走你是最清楚的,我还拿你当个亲戚才叫你二哥,不然你以为背地里干的那些事情我不知道?”
邢建勇一听这话就有些急眼,“不是,小燕,我好心上门来劝你别冒险,怎么还成我的不对了?”
“你敢说你没在陆金城面前提过把我裁了?”林燕略有些恼怒地瞪了邢建勇一眼,“我都听见了,先前他没裁人是因为有张厂长拦着,现在张厂长走了,可不就是想裁谁裁谁,你明知道我欠了饥荒发愁还,建业的厂子效益也不行,这个月都没发工资,还想大义灭亲呢?”
见自己的意图被林燕戳破,邢建勇胡思乱想了一阵便为自己开解道:“嗨,那不是顺应咱们厂子发展,我作为车间主任总得起带头作用吧!”
说完还觉得不够理,又神情激昂地补充,“个人有个人的奔头嘛,我也不好拦着。”
“所以你带头就先把自家弟妹给裁了?”邢建业反问他。
妻子先前不是没和他说过这事,但是作为亲兄弟,有些话他也不太好意思说出口,恰逢小谭要办厂子她又有了新工作,就想着不计较了。
夫妻两人本来是不想计较的,但是谁能想到今天邢建勇能亲自上门?还不由分说斥责她一顿?
见自己这平时总是沉默的三弟突然爆发,邢建勇敛了敛自己脸上的怒火,语气冷漠,“我说了,我得起带头作用,咱们厂子发展情况不好她又不是不知道,更何况你有自己的赚钱门路,那肯定是先裁你。”
林燕都快被气笑了,“邢建勇,厂长把处分都给出了,你一车间主任跳个什么劲儿?再说,我乐意在哪你管得着么!”
“是,我是感激你当年把我带进厂里做学徒,可这么些年都是我林燕靠着自己一步一步升上去的,这些年给你们家也做了不少东西,这些恩情早该还够了吧?”
“你上哪我管不着,现在就是你把老员工全带走了,怎么不也得给出个交代!”邢建勇拍向桌面。
邢昭听到这里不禁噗呲一笑,合上员工手册坐起来乐道,“二伯,刚才您不是还说各人有各人的奔头么?那些工人离职都是经过深思熟虑才离开的,我妈哪来那么大魔力给您把人全招呼走。与其来上下跳脚找我妈要个说法,不如去找找那些老员工,问问他们有几个还愿意回去的。”
邢建勇老脸一红,转眼看自家老弟已经起身准备送客了,“二哥,在孩子面前我也不能多说什么,要不你上其他员工家里问问?”
“小燕就是换了个环境工作,哪想着有这么多人都跟来了,我看这事儿,也不能怪她吧?”
邢建勇冷哼了一声,在邢建业敞开的大门中离去了。走到楼下门口,他的表情像吃了苍蝇一样恶心,空气中似乎传来了那三口之家的笑声,这让他的心里愈发不自在。
【人在极速,有事相商。梁。】
凌晨三点钟,邢昭收到了一条信息。
为了与张仕雄和老谭联系方便,他买了一台
机。同时也将联系方式留给了梁明。
望着窗外夜色,万籁俱静,邢昭悄悄起身打开房门,客厅里亦是一片沉寂,昨晚为了招待二伯而泡的茶还搁在茶几上没有收拾,父母此时正在熟睡,邢昭拿了本英语复习资料便悄悄出门了。
邢昭边走边想,梁明为什么会在这个时间找自己,难不成前几天自己对于他的一些提示,他看出了端倪?
凌晨的街道最是恐怖,时不时就要从哪窜出来一只野猫或者老鼠,等邢昭到了极速网络时,梁明已经在门口等着了。
“我今天进了局子一趟。”梁明坐在店门口的台阶上,一边吧嗒吧嗒抽烟一边对邢昭说,他眼神微眯盯着空空的街道,像是在思考着什么。
“有人举报我涉嫌故意伤人,连夜把我从路南村带进了局子,他们说要调查一起案子,就是你上次见过的那个陆金城,他家门口被人泼油漆的事情。”
按理说这件事情对于路南村催债的一群混混来说十分正常,而且有些赌客根本不敢声张,就算有人要出头,也会被刘大进手底下的人按下去。
但这事放在他身上就不一样了。
他刚刚接手路南村的场子,可以说陆金城这桩事是他管的第一件,他只是让人泼油漆便造成了这么大的影响,对比以前老谢干的事情来说,实在算不上是什么。
上次听了邢昭的话以后,梁明留了个心眼。老谢教的那些全是能给人判进去一阵子的活,他以前没这么干过,现在也不太想这么干。但是刘大进那边一直有人施压,他就虚与委蛇答应了一下,实际上他干的事只有泼油漆。如果没有邢昭的提醒,他可能会真的为了刘大进的期望而做出什么不计后果的事情来。
直到最后查清他并没有做什么,梁明还能看见刘大进派来保释自己的那律师脸上露出了一丝遗憾。
“老谢办了这么多事儿都没失手,我只是刚站在这个位置就被人给盯上了,你说奇怪不奇怪?”
邢昭面色犹豫,“那你在里面……”
“以前他们干的事情可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梁明冷笑,“我只认我做过的。”
“看来,刘大进真是一点情分都不念了,坚决要把我往死里整啊。”
“明儿我就去找刘大进,这事儿我还不干了,看他要怎么说!”
梁明已经想好了,等他从刘大进那里辞掉工作,就自己开一家小店,挣的钱肯定是没有以前多了,但他就图个安心,凭借这么些年在汉江积累的人脉,应该也不会过得太差。
“梁明,恐怕你这时候想从里面抽身,没那么容易。”邢昭幽幽。
梁明愣愣地将烟头在地上磨灭,有些诧异道,“这话怎么说?”
“假设,我是说假设,你带着刘大进见不得人的大部分秘密离开了他的掌控范围内,你猜他会不会灭口?”
说完这话,梁明沉默了。
半晌,他又点了一支烟,叼在嘴里自嘲一笑,“我现在孤家寡人一个,他想弄死确实很简单,就是失踪个十天半月都没人会专门找我。”
“那我现在干什么,坐以待毙等着给他顶死罪吗?”
夜晚的风也带着一丝温热,两人就这样坐在乌漆嘛黑的大马路牙子边,身后被网吧的霓虹灯照亮,危险又让人深陷其中。
邢昭叹了一口气,抬头望天,“梁明,如果让你在那时的情况下重新选,你还愿不愿意去路南村。”
梁明忽然抬起头,眼睛死寂地盯着他。
“我不确定。”
那个地方对他的诱惑太大了,这么些年他一直在这几家网吧来回穿梭,为的就是能真正进入刘大进的眼睛,但是刘大进对他没有丝毫知遇之恩,亦没有当年的那份情谊,以过去的眼光看,他极有可能重蹈覆辙。
邢昭就起身一笑,“为了利益?”
梁明摇了摇头。
他弯腰接过梁明手上的烟吸了一口,在梁明跟前转了几圈,这叫他心下更加烦闷。
现在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是被刘大进弄死,二是为刘大进而死。
哦,还有一条路,他自己死。
他梁明不想当炮灰,但此刻显然已经没有时空回流的可能,提了提眼睑,脑门上的抬头纹圈圈泛起,他实在想不通,明明自己勤勤恳恳干了这么些年,到最后落得个这样子的结局?
“梁明,如果让你接手刘大进现有的合法产业,你能不能支起来?”
邢昭的声音将他的思绪拉回,他有些错愕地望向邢昭,“你、你说什么?”
邢昭背光站在他面前,梁明看不清他的表情,仔细回想了他刚才说的话,咧嘴一笑,“能支起来又怎么样,这些东西刘大进是永远不可能让我碰的。”
“我没说让刘大进给你。”邢昭再次强调了这个前提。
“那你的意思是……”
邢昭将烟头塞回梁明的手中,“梁明,你可得接好了。”
早晨七点邢昭带着英语课本回到家时,父母都已经上班了,他看见自己给母亲留在桌面上的纸条已经被收走了。
想来母亲也知道自己出门早读才不在家,这样想着,邢昭去缸子里夹了点咸菜放在碗里,端着锅里恰好剩下一碗量的粥回到了自己卧室。
他把早饭搁在复习资料上,在抽屉里翻翻找找半天,终于在数学课本里翻出那张写了电话的纸,他又跑到客厅里拿起家里电话,略有些生疏地拨过去。
“莲姨好,我是邢昭。”
Hbai公司下属的小型制衣厂最初规模完全无法达到他们接到的高额订单。
就在张仕雄从原厂辞职的第二天,陆金城在车间主任邢建勇的建议下大幅度裁员,第一批是三十几名生产年资不到五年的员工,他们在离职时带走了厂子里的几台机器以抵债。
这些没有其它任何技术的员工暂时找不到工作,只能歇在家里干着急,然而就在当天晚上,原厂长张仕雄的电话拨到了这些下岗职工家里。
一周内,张仕雄出面筛选了符合要求的员工,这家最开始算得上是作坊的小型制衣工厂员工数量到达将近四十名,原先Hbai时尚的订单工期也提前了两个月。
在原先厂房的基础上,隔壁两家也被张仕雄出面租下,小型工厂初具规模,生产部分为两半,都由之前在友谊制衣厂工龄高的员工——林燕和王晴担任管理职务,但在职务之下她们仍旧干的是普工的活,只是平时分配生产任务要忙了一些。
这也导致邢昭近些日子早上刚起床就看见林燕匆忙上班的背影,有时候甚至连早饭都不给俩老爷们做就走了,在吃了好几天父亲的黑暗料理过后,邢昭照着菜谱自己做了一次饭。
这天中午,邢昭和父亲吃着白饭就咸菜,父子两人均是默声吃饭,直到邢昭放下筷子,若有所思地问:“爸,您能不能给我讲讲我妈以前的故事?”
邢建业提着筷子一愣,“你问这个做什么?”
林燕的过往已经在家里饭桌上很久没提过了。邢昭两辈子加起来都只知道母亲和娘家闹了矛盾,在他前世住院治疗时,走投无路的母亲去娘家求人借钱,得到的却是白眼狼的称号,而林燕服药自戕,就是发生在去林家不久之后。
邢昭无法原谅自己的过往,但他同时也知道,压死母亲身上的最后一根稻草,就是林家人的恶意。
“就是好奇,好奇一下。”
邢建业眼神深邃,盯着碗边发呆良久也没说出什么,最后叹了口气,“你妈当年是因为被从家里赶出来无处可去,才嫁到邢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