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寅鼓着塞满食物的腮帮,含糊不清地拆穿她:“我看你是要赶着回来吃猪排吧!”
班珏琳哀怨地瞪他一眼,老班却在这时偷偷把一小碗炸猪排递给她,神秘地眨眨眼,“趁你哥哥姐姐还没回来,快点吃掉,没几块,都是奖励陈寅之后剩下的了。”
班珏琳瞬间喜笑颜开,开心地接过装着三小块猪排的瓷碗,“老班果然对我是最好的!”
作为班家老幺,班珏琳其实从未体会过“哥哥疼、姐姐爱”的优待,反而从小就习惯了被“哥哥骗、姐姐嫌”的境遇。
每当那个时候,老班都会举着他的锅盖冲出厨房斥责班泯和班柠混账,当然,陈寅也会充当起可靠的兄长角色,在班珏琳眼中,他要比班泯更像是个“哥哥”。
在陈寅父亲离世之前,他也会像现在这样被邀请到班家吃晚饭,甚至不需要原因和理由,只要说一声就可以穿梭在两家大院的餐桌间,老班总会笑眯眯地说:“就是多一双碗筷的事情嘛,小孩子能吃多少。”
每逢周五,陈寅都是必到班家的。
因为老班在周五会做红烧鲈鱼,那道菜特别香,满院子都油香四溢。吃晚了就抢不到鱼头了,但陈寅“甜言蜜语”的功力一流,总是会收买老班为他留下鱼头。
而这一年,班家迎来了两件大喜事。
第一,老班干了多年的司机工作,终于调整了工资,涨了500块。第二,班柠考上了县城内的第三中学,全县重点。
就连院外的居委会刘阿姨和李阿姨一边择菜一边感慨着:“老班真有福气,小班柠那么争气,整个巷子的家属院里就只有她考上了三中,可真是大喜事。”
张大爷手臂上的袖标刺着红艳艳的“委员”二字,他正在黑板上画这期板报,顺便回应两位大妈的八卦:“这有什么想不到的,班家丫头个个漂亮,班柠还是咱们这条巷子里最好看的女娃,才貌俱全嘛。”
“那不还是多亏了她爸爸在后期看得紧啊,老班功不可没。”
正说着,巷子尽头就传来一阵清脆的车铃声,一串孩子放学回来,都不用抬头看,就知道打头那个肯定是班珏琳。
她自行车刚学会没多久,骑起来却虎虎生风的,活像个假小子。而她的身后则跟着陈寅,不像是比她年长的,更像是她小跟班里的固定班底。
不过今天没看到班家另外两个孩子,刘阿姨站起身来了观望了一会儿,手里的青菜也择了差不多了。只见好几个孩子都在自家的家属院门口停下了车,一路上“拜拜”、“明天见”的重复了好多遍。
剩下班珏琳带着陈寅在刘阿姨面前,一个急刹车,差点给刘阿姨撞个狗吃屎。
“哎呦哎呦!小心着点儿,怎么净往你刘阿姨身上撞,和我有仇呀!”刘阿姨哭笑不得地数落一通班珏琳。
班珏琳那会儿还只有十三岁,矮小的个子,纤细的双腿,她使劲儿刹住车,嬉皮笑脸地打哈哈,然后就和小跟班陈寅回去了自己家的大院,张大爷还对着他们两个的小背影喊道:“回家要帮你姐好好庆祝呀!”
“知道了张大爷!”班珏琳的声音格外清脆,可惜那时还没有社牛这个词出现,大家最多形容她活泼。
嗯,活泼过了头。
2.
要说这条名为八宝的巷子已经有百年历史了,长而深,还挺宽敞的,两头对门都是教职工的家属院,这附近中小学很多,单位分配的福利房都集中在这里。每个院子里住着两三户,整条巷子里总共十八户人家,小孩们从小到大玩在一起,像扎堆的小鸭鸭。
但实际上,每个家属院都有点内部消化。他们对内满足,对外封闭,唯有住在里头的几户人家抱团亲密,颇有点个人组织色彩。所以从出生到现在,班家的孩子都是和同院的陈寅团结一致,如果敢有其他院的孩子来欺负,他们这两户人家的小孩总能坚定对外,即便平日里,他们几个才是吵得最凶的。
直到前几年,陈寅的父亲老崔得了点意外之财,就把隔壁的大院买了下来,陈寅也就跟着老崔搬到了隔壁去住,班家和崔家这才分开。
再说回这会儿光景,班珏琳刚刚升上小学六年级,今天又是开学的第一天,她的兴奋劲儿还没消退,一进家门就寻老班,叫了半天,也没见人影,这才想到老班早上说了要值班。
班珏琳的肚子传来咕噜咕噜的饥饿叫声,她嗅了嗅空气中飘来的肉香,立刻冲去了对门的院子,兴奋地搓手手:“周奶奶,你是不是又做红烧肉了?真香!今晚是不是三菜一汤呀?”
周奶奶是位独居的六旬老人,平日里很喜欢附近几家的孩子,见班珏琳来了,笑眯眯地邀请道:“小琳,快进来等开饭吧,你爸爸今天值晚班吧?等你哥哥姐姐都回来,咱们替你爸爸帮着庆祝!”
大家都知道了班柠考上三中的喜事,连周奶奶都提前做起了大餐,只为帮着班家来庆祝。
于是到了傍晚,班泯和班柠都回来后,再加上闻讯而来的陈寅,五个人热热闹闹地开吃晚饭。
班柠那会儿还戴着眼镜,今天的主角是她自己,总觉得怪不好意思的,但是为了对周奶奶的大餐表示感谢,她决定要吟诗一首。
结果刚想吟,就被班泯给瞪了回去,“红烧肉还堵不住你的嘴。”
班柠和班珏琳都有点怕班泯,不吟就不吟,班柠就抬起自己的水杯和周奶奶碰了碰杯子,“谢谢周奶奶的晚餐!”
班珏琳也凑热闹地去撞杯,开心地将白开水一饮而尽。
大她三岁的班泯正值变声期,小公鸭一样的嗓子和他那张青涩的脸孔实在不配,他打量着班珏琳,哪壶不开提哪壶地丢出一句:“今天早上你怎么没把爸的箱子整理好就上学?”
班珏琳不以为然地把一块红烧肉塞进嘴巴里:“爸说了,要等他回来之后和我一起整理的。”
班泯白她一眼:“我怎么没听见爸那么说过?”
“我和爸之间的事情,干嘛要让你听见?”
眼看这兄妹俩又要吵起来,早就习惯了的班柠和周奶奶只管低头吃饭,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
只有陈寅不厌其烦地拉架,先是劝班珏琳:“小琳你要和你哥哥好好说话,他大你三岁呢。”转头又教育起班泯:“吃饭的时候就要专心吃饭,而且今天是值得开心的日子,别总是闹情绪。”
结果班泯可不吃这套,嬉皮笑脸地挑眉道:“寅哥,你就惯着班珏琳吧,我看你倒是格外替她说话,要不然和我爸商量看看,等她长大之后直接做你们老崔家的儿媳妇——”
话没说完,班珏琳和陈寅一起喷出了刚喝进嘴里的水,尤其是陈寅,脸色煞白地反驳起班泯:“我劝你不要乱说话,我不想遭雷劈!”
班珏琳也一边咳嗽一边拒绝:“鸳鸯谱可不能乱点,其实陈寅哥他啊——”
陈寅猛地将筷子丢向班珏琳,一改温和常态,竟略显凶神恶煞地瞪起了眼睛。
班珏琳默默闭嘴,只求大哥息怒。
班泯的提案无人赞同,他除了闭嘴别无他选。吃完了饭,陈寅帮忙刷碗,班柠回去家里继续头悬梁锥刺骨地苦读,班珏琳和班泯则是被派去倒垃圾。
出门朝大院外面走,班珏琳小声询问班泯:“你感受不到陈寅哥的那点小心思吗?”
班泯摇摇头:“不懂你想说什么。”
“就你吃饭时乱说的那些!”
“哦,你和陈寅啊?”班泯撇撇嘴,“我又没说错什么,他肯定是喜欢你才护着你的。”
“呸呸呸。”还是小学生的班珏琳听见这种事会觉得非常难堪,直说着:“我只是个小孩子,就算喜欢,他也应该喜欢我姐才对。”
“班柠啊?她就算了吧,只会学习,她压根都没把寅哥当成男的来看吧。”
这会儿是傍晚七点多,巷子口在这个时间总会有推着冰淇淋的流动小车。
班珏琳时常会买一支甜筒坐在路灯下舔,她最爱芒果味的,班泯喜欢吃巧克力味的。
不过总要提防蚊子来骚扰,班珏琳一巴掌拍到自己的手臂上,感到晦气:“切,又是一只,怎么总盯着我咬?”
班泯说:“你是O型血。”
“你也是啊。”
“我是男的。”
班珏琳无语地翻了翻白眼,又掏出零花钱为班柠、陈寅和周奶奶也买了甜筒,正准备打道回府,忽然听到了轿车鸣笛的声音。
她下意识地转头去看,是老班停了车子,手里还提着一个驴皮小箱,班珏琳立刻猜出他今晚加班的原因。
老班则是笑眯眯地和孩子们挥着手,半开玩笑似的说:“小琳,小泯,也给老爸买一支甜筒,要草莓味的。”
班珏琳立刻付款买了草莓味的甜筒,蹦蹦跳跳地跑过去递给老班,又十分利落地腾出手接过他的驴皮小箱。
沉甸甸的,班珏琳知道箱子里装的都是老班宝贝的皮影人。
3.
老班是县城里唯一一个会唱皮影戏的传承者。
而这套班家特有的皮影戏唱法,也是从祖辈传下来的。
班珏琳还记得自己第一次看到老班操纵影人时,是她6岁的时候。
那天大院里停电,其他住户都吵着来借蜡烛,可班家也没剩几根,不够分。索性就张罗着在院内点上,一堆人围着蜡烛借光用。
天黑,酷暑,蝉鸣声不断,小孩子们吵个不停,老班为了哄小孩,就把家里的白幕布板子扛了出来。
烛火衬在幕布后头,一双皮影人呈现在白布上面,老班唱着戏曲,手里的皮影活灵活现,大院里瞬间热闹非凡,班珏琳和一群孩子凑在幕前,聚精会神地听老班唱《五峰会》。
由于当时的班珏琳还小,尚且听不懂戏词里的寓意,她只看见白幕布上烛光摇晃、金赤影绰,就仿佛真的有乱世英雄在权谋宦海中征战、杀伐。
老班手中的皮影人唱着:“忠臣镇西侯曹国丈接探军、护神宗,一代忠良不惧恶,定要护圣架,惩奸相,敌兵非死即伤,忠臣将领惩恶扬善,保家卫国!”
唱到精彩处,众人纷纷鼓掌叫好,班珏琳看得痴痴入迷,心中激动澎湃,直到白色幕布上“唰——”地染了血,原来是烛蜡溅在了上头。
光因此而灭了,皮影人也掉落在地,借着淡薄的星光,班珏琳小心翼翼地捡起那个皮影人,只见他手里的剑架在了脖子上,如同穿喉。
其他孩子也围了过来,吵着皮影人死了、死了。老班接过班珏琳手里的皮影人,将小人手里的剑刃从脖颈处移开,又对班珏琳笑了笑,说道:“剪影嘛,不会真的死的,都是戏目罢了,总要落幕的。”
6岁的班珏琳也笑了,她轻声对老班说:“爸爸,可以教我唱皮影戏吗?我……我想演持剑的那个人。”
“为什么想演他?”
“因为,他是忠良。”
老班有些惊讶,抬头看向自己拿另外两个坐在板凳上吵着热的孩子,再看向班珏琳,她眼里的光明亮澄澈,如同白色幕布上才会有的云雾虹霞。
老班欣慰地摸了摸她的头,将自己手中的皮影人,重新交到了班珏琳的手上。
夏夜的大院,朦胧的烛火,几个皮影,悠长唱腔,一人一灯一布,定格在了班珏琳的记忆深处,哪怕日后要经历许多措手不及,她也永远不会忘记那个第一次触碰皮影人的停电之夜。
而且,也正是因此,她才能和老班拥有更多的共同语言。
在这个家里,母亲早逝,孩子又多,老班一个人支撑着整个家,他从来没有说过累,永远都是积极努力地工作着、笑着,哪怕为了养家糊口而不得不放弃他最爱的皮影戏,他也没有半点怨言。
班珏琳很尊敬这样的老班,也渴望为老班将皮影戏传承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