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当时明月在

夕阳的霞光降下。

如同橘色的纱蔓笼着庭院。

院中枯树沉默不语。

远处残池水面,数片枯叶飘浮,如同孤舟。

王方翼的脸笼在晚霞上,透着一种神秘笑意。

他的嘴角微微上挑,那张比苏大为更加刚毅黝黑的脸上,双眼光芒闪动,以一种回忆的口吻道:“我早年丧父,母亲被婆婆同安大长公主排斥,迁居到凤泉墅。

年纪尚幼时,就与其他杂役一起开垦农田,种植树木,修缮围墙和房屋……

在我的记忆里,从未享受过亲人的好处,只有长大后结识的一帮兄弟肯帮我。

其实这么多年,我一直很奇怪,我与王皇后虽是堂兄妹,但并不如何亲近。

就算当年我落难时,那些堂兄叔伯,也没一个帮过我。

为何王皇后被废,我亦要受牵连?”

“王郎君。”

“我从一方大将,被贬为长安令。在任上,我谨言慎行,惩治豪族,豪族们都恐惧之至不敢有异动。

好不容易陛下命我为瀚海都护司马,却又因事获罪降职为朔州尚德府果毅。

连母亲离世,我都未能赶上见她最后一面。”

说到母亲,王方翼一双虎目微微泛红,隐有泪光浮动。

“一回长安,就听说兄弟赵持满被武后处死,暴尸于市……”

他双眸带着泪光,投向苏大为:“换你,你怎么做?”

苏大为没有回答。

他能感觉到从王方翼身上透出的悲凉之气。

做为一个武人,最大的梦想,便是驰骋沙场,替大唐开疆拓土,觅个封侯拜相,凌烟阁上留名。

而在王方翼最锐意进取之时,先是因王皇后之事被牵连,接着又是被贬,母亲去世,兄弟惨死,暴尸街头。

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事,就如同在人心口上捅刀子,还要将肉一块块剜出来。

究竟有多强大的内心,才能保持着精神正常。

“赵持满被杀,尸体被抛在路边,没人敢替他安葬,我对人说:栾布哭祭彭越,是义士;周文王埋葬尸骨,是仁;如果不讲义气、不讲仁德,何以侍奉君主呢?于是前往哭祭赵持满,将他的尸体安葬。在那个时候,我就存了死志。”

“王郎君,事情都过去许久了,死者矣已,活着的人,生活还要继续。”

苏大为缓缓道:“你我都要朝前看。”

“朝前看吗?”

王方翼哈哈笑了两声,转向苏大为:“我听人说你曾厌恶军旅,并对人言好男不当兵。但当年李大勇死在百济后,你竟自告奋勇,主动请求前往辽东,最终大破百济,手刃仇人。”

他的眼里有光芒在流动,似激荡,似赞叹。

“我那时就想,原来苏大为同我一样,是一个有一腔热血的好男儿。”

提起李大勇之事,苏大为的背脊不由挺拔,神情一肃:“若非大勇当年引我入异人之门,我现在或许还只是个寻常的不良人,或许在哪次任务中便死掉了,若没有他,便没有今日的我。”

“所以,我们一样。”

王方翼双眼转头看向院落。

从他的视角看,是看着院里的枯枝残水。

然而他的双眼并没有焦距,仿佛透过那些景像,看到很远的地方。

“王郎君,这事我不信是你一人做的,究竟是谁在你身后?”

苏大为声音恳切道:“你若供出幕后之人,我会向陛下求情,求他从轻发落,大不了就是流放岭南,过得几年,待风头过去,还可东山再起。”

“这话,你信吗?”

苏大为一时哑然。

所谓向李治求情,当然不是客套话,而是敬重王方翼对兄弟之义。

但是求情归求情,结果也是可以预料的。

谋逆之罪,乃大唐十恶不赦之罪。

绝对没有放过的可能。

而此时的苏大为,也有些理解王方翼的心情。

原本想要建功立业,却受王皇后的牵连。

好不容易立些功劳,但又因罪被贬。

唯一的亲人,母亲去世时,都不及见一面。

最好的兄弟,又横死于市。

若换自己在他的位置,并不会比他强。

或许,在那个时候,自己已经豁出一切,转而报复大唐了吧。

然而王方翼并没有。

他仍是回到军中,从裴行俭身边一点一点的积功为大将。

并在平吐蕃之战中,代表裴行俭节制安西都护的援军,立下战功。

在这种情况下,李治和武媚娘将他召回长安,并夺去军权。

也许,这是压垮他心中最后一根稻草。

也许还有别的事发生。

但这一切都不再重要。

从他下令陇右兵冲入宫禁时,一切都注定好了。

这个举动,是不可能成功的。

可以视为一种自杀式的发泄。

久久无语后,苏大为看着王方翼的侧脸,忍不住道:“我曾听人说过,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我没遭遇你那样的事,所以也无法评论对错,但是……那些陇右老兵何辜?若不是你的命令,他们现在还好好的活着,但是他们现在都死了,他们的家人,九族,也因此而受连累,生生世世被贬入贱籍。”

声音越往后,便越凝重。

最后,苏大为向着王方翼一字一句的质问:“他们究竟有何错,竟成牺牲品?”

王方翼的脸颊抽搐了一下。

那张棱角分明刚毅的脸上,第一次现出羞愧之色。

“我……”

“还有为何如此巧,正好在昨晚还有突厥人混入宫中,还早就备好了鲸油和黑火油,还有昨夜的诡异,世上有这样巧合的事吗?”

王方翼的眼神微微闪动,因为用力咬着牙,脸颊上的咬肌如钢筋般浮现。

“你的表情已经告诉我答案了。”

苏大为略微放松一些语气,不想太过逼迫王方翼。

“就算你自己不惧死亡,不顾及身后事,总要为那些陇右老兵的家人考虑,若是供出幕后之人,我当以此为由,向陛下请求赦免他们的家人。”

王方翼脸上神色不住变幻,显然有些被苏大为说动。

但不知为何,仍有一种力量阻止他开口。

“还有,我从魏三郎身上得到一份谶言,这谶言又是怎么回事?”

苏大为脑海中,闪过那三句话。

“忽有狂徒夜磨刀,帝星飘摇荧惑高。”——张献忠,七杀碑

“天生万物以养人,人无一物以报天。”——张献忠,七杀碑

“莫道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韩山童

这特么两句是明末张献忠说的,一个是元末韩山童说的。

出现在大唐就离谱。

这才是苏大为此时最想知道的答案。

方才忍了许久,直到此时见王方翼心态动摇,才问出来。

但这话一问,他就知道要糟。

本来还在犹豫的王方翼神色突然平静下来。

向着苏大为指着前方的枯山水,笑道:“苏大为,你看这院子里的风景多美啊。”

美?

苏在为顺着他的手势看去。

枯枝、残水、落叶,沙砾。

这种枯寂静奼之美,只有小本子那些人,才会觉得美。

美个屁啊。

无非是没有那么多资源,只有苦中作乐罢了。

苏大为转向王方翼,还要再说,却见王方翼的神色平静,脸庞在夕阳的余晖下,带着淡淡的红色。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苏大为心中剧震。

看到王方翼的脑袋忽然向下垂去。

“不要!”

他抢上去,一把掐住王方翼的下巴,却见一股黑血从王方翼的嘴角涌出。

太快了!

快到令人猝不及防。

“王郎君!”

苏大为厉声喊着,橇开他的嘴,除了汩汩涌出的黑血,什么也瞧不出来。

他的嘴里,定然早就含了剧毒之物。

究竟是何种毒?

苏大为并非此道高手,无法判断。

至于武侠里什么用内功护住心脉,他更是半点不会。

成为异人之后,也知那种说法是无鸡之谈。

若是孙思邈在这里,或许还有救。

伸手试了试王方翼脖颈的脉博。

停了。

一代名将,曾令突厥人和胡人闻风丧胆,亲手筑碎叶城的王方翼,在这一刻,生命画上了句号。

“喂,你这是何苦……”

“你还没告诉我答案。”

“幕后是谁指使?”

“那些谶言从哪里来的?”

“刚才你念的诗,是谁告诉你的?”

无人回答。

这些问题,或许会成为盘绕在苏大为心中永远的迷。

“他死了?”

王敬直不知何时出现,就站在不远处,冷眼旁观着。

看到王方翼躺在苏大为脚旁,他似乎并没怎么惊讶,语气依旧平淡,仿佛局外人。

苏大为脸色透着难看,看向他:“他在你这里这么久,你都不知道他身上藏着毒?”

王敬直眼里透着奇怪之色:“你跟他面对面,他都能死,我又凭什么阻止?”

这话的意思,他知道王方翼身上带着毒,有求死之意。

但他不想阻止。

“人至少……至少不能……”

“他想死,你为什么要强迫他不死?”

王敬直冷冷道:“一个人总有决定自己生死的自由。”

苏大为一时哑然。

这话听着好有道理。

但又觉得好几巴蛋疼。

更像是歪理。

好吧,王敬直也不是个正常人,一身厌世之心。

他自己不去求死就不错了,指望他能像个正常一样,去劝说王方翼,阻止王方翼寻死,也不太可能。

苏大为摇头,心中充满懊悔。

这次是自己反应慢了,没想到王方翼居然会一心求死。

他抬头,目光看向院墙处。

只见那里,不知何时多出一个太监。

一个看上去年轻,实际年岁绝对不轻的太监,在院墙上出现,向着苏大为平静的拱了拱手。

下一眨眼的功夫,他已经入到院中。

再一闪,出现在王方翼的尸身旁。

缇骑。

保护李唐皇室,更准确说,是保护皇帝和太子的异人。

钦天监,现在叫秘阁,那是明面上的观天象,定历法,镇压大唐气运,以及对付诡异的机构。

而在看不见的地方,缇骑方才是李唐皇帝,可以无惧异人和诡异,能稳坐人皇位置的底气。

眼前的这名太监,苏大为不知姓名,却知道他是李弘身边之人。

“王方翼自尽了。”

苏大为压住心中的情绪,以尽量平静的语气道:“他没供出幕后之人,那些陇右兵,只是被人利用。”

“开国伯费心了,老奴方才听清了,自会据实禀报。”

太监将手一招,掌心若有吸力,将王方翼一把提在手里。

数百斤的重量,在他手里,轻松得像是一根稻草。

再次向苏大为点点头后,太监提着王方翼闪身出去。

回去复命了。

苏大为的任务,到此结束。

虽然没弄清幕后之人,但至少问出了魏三郎的话,还有方才王方翼的话做证。

部份交代了李弘所托之事。

而且也洗去了自己的嫌疑。

当然,就算他真的嫌疑很大,以武媚娘和李治对他的宠信,也是绝不会相信的。

他是武媚娘的人,更是李治放心留给李弘的辅臣。

这种前途远大之人,岂会自断前程?

哪怕得了二十年脑血栓加帕金森,脑子再进水,都不可能干出这种事。

不过也不是全无意义。

至少这些证据足以堵住右相和言官们的嘴。

“敬直,我忽然觉得好累。”

苏大为站起身,回头看一眼小院。

方才,王方翼就是站在这里,凝视着院中的枯枝和院外的夕阳。

很难想像,一个人究竟是到了何种绝望,才有一心想死。

在生命最后,王方翼在想些什么?

这些问题都无解。

苏大为感觉的累,不是身体上的,而是这些情绪在心底啃噬着内心。

来自心灵的疲惫。

“人活着本就累。”

王敬直语气里,突然透出一丝艳羡:“若是死了,或许才是解脱。”

“敬直,你还是好好活着吧,长安若少了你,我会觉得少了一份乐趣。”

苏大为苦笑着道。

若是王敬直真的想死,他自然也无法阻止,但又不希望王敬直和王方翼一样,突然哪天,从自己圈子里永远消失。

王敬直看了看他,居然很是认真的点头道:“好。”

“哎,你居然会听我的?”

“不是听你的,而是……”

王敬直的目光投向院中的那片枯枝,目光忽然变得温柔。

那是一种苏大为从未在他身上见过的温柔之色。

“我答应过她,一定会好好活着,直到生命的最后时刻。”

痴人啊。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苏大为叹了口气,向王敬直拱手道:“我告辞了,最近会休息一阵,我向陛下告了假,好好陪陪母亲和小苏,若有空,我会专程来看你。”

王敬直却像是没听见一样,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双眼凝视着枯枝。

仿佛视线透过那些枯树,看到开春后鲜花盛开的模样。

苏大为不再多说,转身离开。

才走出数步,王敬直身子微微一震:“等等。”

“怎么了?”

“你方才念诗真好……”

王敬直的脸上露出奇怪之色,似乎是有些激动,又有些难以启齿:“我可否记录下来?”

“就这?随你啊。”

苏大为有些摸不着头脑,又想,可能是他被这句诗打动。

“没别的事我先走了啊。”

“有事。”

王敬直走上来,从袖中取出一张纸递给苏大为。

“这是什么?”

“这是王方翼之前交给我的,说让我在合适的时候给你,我想,现在就是合适的时候。”

说完又补充道:“你陪家人是不会再过来的,你没事,绝对不会到我这里来。”

贼你妈,能不能不要说这么直白。

苏大为冲他哈哈一笑。

伸手接过。心里则在奇怪,不知王方翼之前留了什么信给自己。

方才王敬直在缇绮面前没取出信,也就是说,这是只有自己一个人才知道的信息。

会不会,藏有幕后之人的线索?

那伙冲入大明宫四处放火的突厥复国者。

那些陇右老兵。

还有那些诡异。

苏大为死都不信这是巧合。

所有的线,必然有一个源头。

这封信,是否王方翼留给自己的线索?

在打开前,苏大为的心不可自抑的加速了跳动。

但是当他真的打开,一眼扫过去时,脸上顿时露出错愕之色。

信上只有两句。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这是何意?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

去年春恨却来时。

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

琵琶弦上说相思。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临江仙.梦后楼台高锁

这是北宋词人宴几道的词。

据说是为了怀念某位歌女。

但是……

这特么就离谱好吗。

北宋的词怎么会出现在大唐?

怎么会出现在王方翼留给自己的信中?

难道……

王方翼也是穿越者?

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但是与自己相比,王方翼这一生,未免也太苦逼了吧。

虽然一身好武艺,也有名将的实力。

还是王皇后的堂兄。

但自小死了爹,亲族不理,逼得要打童工养活自己。

大了好不容易从军建功立业,跟着就被废后连累。

然后又死了妈。

又死了兄弟……

最后谋反事泄自尽。

这特么整一个天煞孤星!

莫非王方翼也知道我穿越者的身份,所以用这样的方式来提醒我?

不,不可能。

苏大为对这一点是十分确定的。

这世上,除了自己,再不会有第二人知道这个秘密。

贼特么的,王方翼究竟是何意?

他到底是不是穿越者?

眼前,仿佛又看到王方翼双手叉腰,豪爽大笑的样子。

苏大为不由苦笑摇头,王郎君,这个玩笑,一点也不好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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