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楼第二层已围满了人,大多是一些白衣书生,但都衣冠不整,空气中弥散着一股浓厚的酒气。
方平一闻便知道,这是高浓度的大曲烧酒。
穿越之初,他就想过提炼高度白酒来卖,结果发现这个时空的人早就能制蒸馏酒了。
黄金家族统治大乾之时,蒸馏酒已普及,并迅速风靡大江南北。
到了如今洪武王朝统治之下,酿酒在民间已蔚然成风。
从皇宫里的金茎露、太禧白、长春白等名品,再到民间名酒更层出不穷,稍微有头有脸的士大夫,都喜欢“开局造酒”。
仅洛邑一地便有三十三种自制美酒。
这酒楼柜前挂着的牌子,其上的酒水名目更是让人眼花缭乱。
大乾人的饮酒量十分惊人。
万寿帝王时期,仅河洛省一地,每年造酒曲的原料,就要消耗一百万石小麦。
这些酒曲倘若再用来酿酒,那更要再用掉一千万石米。
而洪武建国之初,太祖收复辽东之战,也不过动用了一百二十万石军粮。造这些酒,足够他老人家打十场仗。
所以说,烧的根本不是酒,而是粮食,是人命。
这些都是方平从方廉早期的文书中看得的,《劝上罢酒疏》使方廉名声大振,成为了“清流”中的佼佼者,更获得了河洛御史一职。
然而,这么多年过去,奏章上的建议都不知被抛到哪个旮旯角落去了。
洛邑的酒坊,一个月就要消耗六十万石高粱。
天下承平的年月里,多少粮食就这样“喝”掉。
这一年席卷北方五省的大旱灾,造成至少一千万人的死亡。
而“造酒业”也成了重要的“凶手”。
在饥荒最严重时,大量的粮食却都被酒坊收走。
包括之前羊财主囤积的大量粮食,也都是打算卖给酒坊。
京城里的老爷们,看不见外边的遍地尸骨,造酒牵扯到了他们的“饭银”,所以迟迟不肯禁酒,以至于灾情愈演愈烈……
方平目睹了这场人吃人的悲剧,然而事实上,除去三分之一的天灾外,剩下的全是人祸。
贪污腐败,结党营私,比比皆是。
大乾洪武王朝,已经从内到外,全部烂透了。
众人包围之中,有一狂生直接坐在桌子上,看他长相倒是人模人样的,此刻却是酡颜怒发,手捧着一坛子酒,仰起头“哗啦啦”往脸上倒,更像是在洗澡。
“啪嗒”一声摔了酒坛,狂生怒斥道:“方大人为民请命,却落得锒铛入狱的下场,莫非京城的天官老爷是闭着眼睛办的不成!”
天官老爷,是民间对皇帝的别称。
看来他爹入狱的消息已经传开来了,或许借助仕林的呼声,还能让他全身而退。
方廉作为清流,背后最大的势力就是这群读书人......
“依我看,京城的官,总要比地方官好做!大门一关,尽管歌舞升平,哪管它外边洪水滔天!”
“是极、是极!那群蠹虫只知道捞银子,哪里干过半件人事!”
“好不容易咋们出了个敢为老百姓说话的好官,就要被他们害死了!”
这些白衣书生,趁着酒性,三言两语,群情激愤,一开始还只是骂那些当官的,后来不知是谁开的头,就骂到了皇家。
骂得最有意思的,还得是坐在桌子上那狂生。
“洪武朝历代,便无常人。
太祖好藏人首级,惠帝喜摸瞎鱼。
太宗叔夺侄位,仁宗嗜吃如命,宣宗更是斗得一手好蟋蟀……
英宗自不必说,古往今来叫门天子独此一份。
武宗狎妓也就罢了,还好龙阳,纵欲无度,何其荒唐!
至世宗万寿帝王,更开历朝之先,引妖人入宫,遗祸子孙。
穆宗为后宫殚精竭虑,死而后已。神宗毁天下书院,破败国运。光宗恶疾缠身,必是妖人作祟。
熹宗更是鲁班在世,工部尚书理应让贤......
大乾百载之祸,累至今日。内有妖人当朝,奸佞结党,外有强寇扣关,恶贼侵扰,我大乾灭亡之期不远矣!”
洋洋洒洒百字小作文,听得众人目瞪口呆。
方平也愣住了,这是,喷子成精了啊!
他轻轻咳了一声,弱弱地问了一句:“今上如何?”
狂生看了眼方平,摇了摇头,神色悲悯,只说了两个字。
“可怜。”
帝王可怜!
“刘生,此做何解啊!”
一个两鬓斑白的老生问道,看他的服饰,应该是个老秀才。
那姓刘的狂生眯眼笑道:“当年修缮内宫,石头太大卡在城门口运不进去,天子气极,下旨重打石头六十棍......”
话一出,大伙都被逗笑了,却只有一个书生讷讷问道:
“呃,打六十棍又如何?”
这种宫廷秘闻也不知是真是假,总之,大伙也只是图个乐子,非要较真可就没意思了。
狂生瞥了眼满脸憨厚的书生,又听旁人道,“朱生,你听着就好,不要多问。”
“原来是他啊......”
有人小声嘀咕着,原来这朱生是洛城出名的憨直书生,性情豪放却生性迟钝,时常被人捉弄。
有一回,这朱生喝醉了酒,和人打赌到庙里去背判官的塑像......
没想到这厮不但真敢去背,而且还背着走了一个来回。
狂生似乎并不认识朱生,笑了笑,盯着他道:“这位老兄可相信前世,今生?”
方平心中咯噔一下,目光灼灼地看向狂生,但见他拿着筷子,摇头晃脑道:
“人都有前世今生,你今生木楞迟钝,只因上辈子的本性残余……”
“上辈子?刘生,你且说说,朱生上辈子是个啥啊!”周围的人起哄道。
狂生用筷子敲了敲桌子:“都已写在名儿中……”
众人哈哈大笑,唯独朱生仍是一脸懵懂。
“朱生,他是在讽你是头猪啊,哈哈哈!”
“不不不,我看啦,猪都比他要机灵些……”
木楞的朱生摇了摇头,脸上并没有生气的神色,只是淡淡道:“是猪……又如何?”
“你看,这不上辈子的尾巴还没拔干净,所以人就聪明不起来。”
狂生说完,周围的人便开始起哄,借着酒兴轻狂起来,都去掀朱生的衣物,要看看他后面是不是真有尾巴。
朱生这才恼怒起来,骂了句“胡说八道”转身便要离开。
“无趣……无趣……”
狂生一本正经道:“这生死轮回之事,确实不是虚言……”
“怎么,刘生,你还亲眼见过不成?你是天上的天官,还是地下的阎王!”
狂生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敲着筷子唱道:
“道可道,云山雾绕!
名可名,六欲七情!
前生随心随性,
今生追求清净。
六道轮回天命,
阎王都说我的命硬……”
这歌词虽然通俗易懂,但刘生的曲调却别有一番阴间的风情,让人听后觉着缥缈无定。
一曲唱罢,大家都静了下来,朱生杵在楼梯口,也不走了。
刘生拿起第二坛酒,又洗了把脸,接着侃道:
“上辈子如何,自有天定啊!想我几世以来,做猪做狗做牛做马做小蛇,前生好不容易当了回人。您猜怎么着,竟然做了个没把儿的宦官!”
大家伙都笑了起来,狂生能拿自己开涮,是个豁达之人。
“做了宦官也就罢了,您猜又怎么着?那一晚伺候老佛爷(大乾朝自万寿之后也是如此称呼太后)吃饭,脚底下没站稳,一大碗热汤都扣在了老佛爷脑袋上了。
烫的老佛爷是满地打滚。嘿,那叫一个美,那叫一个歹,那叫一个地道!不等我多看两眼,一路子就拖到了午门外......眼睛一睁,可就又是一世了!”
众人只当是笑话,各个笑得前仰后合直跺脚,二楼的木地板都在颤动。
这姓刘的狂生有点意思啊,可以结交一番!
方平刚准备起身,忽听得楼下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有一人惊呼道:
“扯呼,锦衣卫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