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但莫钟书并不为自己喊冤,吕熠是谁啊?前几年就能给他编造救驾之功赏封爵位,现在要想给他塞个罪名自然也易如反掌。不过,既然吕熠还用得着他,就一定不会留下什么能置他于死地的痕迹,光是世人一个捕风捉影的猜测,莫钟书倒不在乎,他本来就对自己的羽‘毛’不太爱惜,所以倒是不怎么介意当这只代罪羔羊。
谢一鸣在松江做了几年通判,贪赃不少,偶然枉点小法,但也还没引起多大的民怨民愤,和别的庸官差不多。这样一个人的死活,莫钟书根本就不放在心上。但齐成章却可怜谢一鸣出身贫寒晋身不易,今日只是‘私’底下劝导莫钟书放他一马,将来也许会在正经场合为他叫屈,万一因此稀里糊涂地被人扯进漩涡去,再犯了吕熠的忌,这戏可就不好看了。
莫钟书思忖片刻,指着刚刚送茶水进来后又出去了的一个小厮的背影道:“如果阿福勾结旁人,合谋要夺取山长家的产业钱财,山长会如何反应?”
齐成章不加思索就道:“对这种不忠不义背叛主家的奴才,当然要杖责之后逐出‘门’去。”他虽然心怀慈悲善待下人,却也还是遵循着这时代的规矩的。xuqi.org 海豹小说网
“那要是顺伯替他求情,非要山长留下他不可呢?”顺伯是跟随齐成章多年的老长随了,虽然是奴仆,齐箫齐笛都要尊称他一声“顺伯”。莫钟书当年是齐成章的入室弟子,对他家里的仆役比莫荣添身边的还要熟悉,知道这个顺伯是阿福的亲叔叔。
“如果他竟然这样是非不分,当然也不能留了,一样逐出去。”齐成章看着莫钟书,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拿阿福和顺伯做这种假设。
莫钟书却什么也不说了,低下头专心下棋。齐成章棋技比他高一大截,在莫钟书苦思如何落子的时候,便慢慢回想两人刚刚的说话。
谢一鸣曾经串通几个商户企图谋夺玻璃工场的事。齐成章早有耳闻。方睿也曾说过,莫钟书只不过是那玻璃工场的挂名老板。刚刚莫钟书又以小厮阿福做比喻。齐成章倏地一惊,能把谢一鸣这种朝廷命官看作奴才仆役的,普天下只有一个人了。
齐成章出了一身冷汗。他原以为。谢一鸣从小就欺软怕硬,应该不会惹上太大的麻烦,不料竟是撞到那位身上去了。早先谢一鸣来,说这都是莫钟书在迫害他,齐成章还半信半疑,莫钟书连一官半职都没有,怎能‘插’手朝廷官员的任免?原来是天子在惩戒不安分的臣子,都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看来谢一鸣在劫难逃了。齐成章调任京城也有七年了,从礼部‘侍’郎到礼部尚书。没少跟这位天子打‘交’道,深知他并不如外界传颂的那样气量宽宏豁达大度,惹恼了他,不死也得脱层皮。莫钟书这是在给他示警,劝他不要再掺和进去。免得惹祸上身。
莫钟书见齐成章已经明白了,便扔开手中的棋子,转而谈起其它事情。两人都是博闻强记之人,阅历各有不同,但殊途同归,很多认知都相似,一时相谈甚欢。
莫云遥一直静静地坐在一旁。听着他们的谈话。回到家之后,他才问父亲:“爹爹,那个谢一鸣那么欺负爹爹,坏透了,齐山长为什么还要帮他说话?爹爹又为什么还要对齐山长那么尊重?”他记得,那时候为了避免那个坏蛋的进一步迫害。爹爹还带着他们一家避出海去。
“儿子,齐山长是教爹爹读书的先生,爹爹当然要尊敬他。可他也是谢一鸣的先生,一般来说,做先生的心和做父母的心差不多。都盼着学生个个成才有出息,不希望哪一个不幸受挫。现在谢一鸣的境况不好了,齐山长就会帮他求情。”
“而且,你是爹爹的儿子,才会觉得那个谢一鸣是大坏蛋。可是谢一鸣也有亲人朋友,他们就会反过来,说爹爹不好,欺负他们的亲人了。”
莫钟书觉得应该让孩子懂些人情世故的道理了,便把自己和谢一鸣的多年恩怨和盘托出。他讲的不仅仅是两个人的往事,而是从他进入观澜书院时说起,众位夫子对学子的栽培期望,学子之间的相互帮助与争斗,寒‘门’子弟的求学艰难全都说了。
莫云遥听完了不再说话,莫钟书便让他自己慢慢琢磨。儿子也十岁了,之前家里把他保护得太好,世间许多‘阴’暗面都没让他见到,也是时候该让他多了解这个世界了。
出于这个目的,莫钟书就经常给两个孩子分析身边的人和事。因为他们正在京城,说得最多的就是那些出‘门’就可见的大小官员。莫钟书自己憎厌官场,也把这种情绪传递给了他的孩子。他说,做了官的人看着很威风,其实也就是皇帝的奴才,官做得越大,在主子面前就越要小心讨好,主子夸一句赏点东西,他们出去就可以把尾巴翘上了天;主子要是责骂一声,他们就得夹紧尾巴气也不敢喘一口。莫云逍和莫云遥听了就嘿嘿地乐,这样的奴才他们从小就见多了,原来那些高高在上端着架子的官大人也是这个熊样。从此小姐弟再见到身穿官服的人,眼神中都不由自主的流‘露’出不屑和怜悯,少了常人见官员的敬畏。
莫钟书又从齐山长说到谢一鸣,再说到他们这座陶朱侯府的前任主人,多数做官的都会搜刮民脂民膏,再穷困人家出来的孩子只要一做了官就不愁没有钱‘花’,象齐山长那样不敛财的官员只是极少数,活得也最艰难。他建议,如果莫云遥想要做官,最好先把良心挖出来扔掉。
旁听席上的潘慧言抗议道:”你这是给孩子灌输些什么观念?”莫钟书正说得兴起,大手一挥,“我的孩子,我教了算。” 潘慧言哭笑不得,可那俩确实是他的孩子,她没法否认。
莫钟书却又话锋一转,与孩子说起做官之外的行业。“商业虽然总被人说成贱业,但从商者如果经营得法,能赚到的钱财远远要比当官的挖空心思搜刮来的多。不过商人的社会地位卑微。一般的商人只能贿赂官员以寻求保护。而有头脑的商人,就会想法子与那些官员的主子做大生意,他们那位主子为了保护自己的利益,就会约束他的官员。这样的商人根本就不需要担心哪个官员敢来找茬勒索。”
莫云逍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也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她下了决心一定要把点金钱庄做大做强。
“如果不想做官,也没有机会或者能力与官员的主子做大生意,那就最好远离这些是非,比如说,在乡下耕田,或者卖力气卖手艺。不管你们将来做什么,只要靠自己的本事吃饭都不丢人,但一定要想好怎么保护自己。”莫云遥也记住了父亲的这一番教导,他后来就守着几百亩良田收租。躲在书房里钻研那些不受世人关注的学问。
莫钟书也没忘了要培养两个孩子的财商,他的教育方式很简单,就是天天带着家人逛街下馆子,二百两、二十两、二两银子的饭菜都吃过之后,才问孩子有什么感觉。莫云遥对吃的不讲究。高度总结成三个字:“差不多”。莫云逍说得比较详细,“吃到肚子里的东西都差不多,但吃饭的环境有变化,不过我还是觉得二两银子一顿的比较实在,吃二百两那顿饭的时候,那些掌柜和小二的眼光里都带着刀子,把咱们都当成傻冒来宰呢。”
莫钟书点点头。第二天继续带着一家人出外吃饭。二百个铜钱,菜只有两荤两素,量不多,味道也比前几天的差远了,不过饭足够让大家吃饱。
再下一天,莫钟书带着一家人步行一个时辰。穿过了大半个京城,到了穷苦人家杂居的贫民区,七弯八拐之后,终于在一家小饭馆前停了下来。大家走进去,莫钟书从兜里掏出一把铜钱。
潘慧言望着对面的丈夫就觉得好笑。为了今天这顿饭。莫钟书还特意提前叫人给一家人做了粗布衣裳,今日穿了出来,远看还真象是一家子穷人。但两个孩子长得细皮嫩‘肉’,一看就不是穷家小户里养大的。
不过店里善良的小二相信他们没有钱,京城那么大,每天不知道有多少富贵人家败落,这一家子也没什么出奇的地方。他接过莫钟书手上的铜钱,数了数,道:“不多不少刚好二十文。几位要些什么?”
莫钟书也不知道二十文钱能买些什么,便反问小二:“这点钱够吃些什么?”
小二听他的话音便知是刚从外地来的,好意道:“京城物价贵,一碗阳‘春’面就要十文,刚好给你们来两碗?”
莫云逍姐弟俩听了面面相觑,四个人才两碗面,怎么吃?却听到他们的父亲应道:“也好!就两碗阳‘春’面吧。谢谢!”他们听到父亲把“阳‘春’面”这三个字咬得很重,他们从没听说过阳‘春’面,不过这名字好听,想来也会好吃吧?
在等面条的时候,莫云逍一转头,眼尖地看到了后面的老板娘正带着一脸的鄙夷憎恶之‘色’望着他们一家。这莫大小姐什么时候受过别人这样的眼神,登时就恼了,站起来要走。潘慧言拉住‘女’儿,莫钟书却闲闲地道:“爹爹今天就只带了二十文钱出来,都‘交’给那小二了,你这时候出去吃什么?还是空着肚子再跑一个多时辰回家?我告诉你,家里的厨子今天放假,要明天才能回来。”莫云逍只得忍着气重新坐下。
虽然这家店的老板娘刻薄,但店小二和后厨的都十分好心,端来的两碗面装得满满的,一碗里起码有别人一碗半的分量。店小二送完面条后,又特意送来两只空碗,让他们可以一家人分着吃。
两个大人只随便往自己碗里夹了两筷子的面,剩下的就全推给了两个孩子。
莫云逍往父母的碗里又各添了几筷子面条,还想再给他们分点菜,可是把碗里的面都翻了一遍,不见任何菜肴配料,除了面条,就只有清汤了。她那大失所望的样子,不但让她的父母觉得好笑,旁边几个食客,还有后面的老板娘都忍不住笑出声来。
就连向来从不挑嘴的莫云遥,端起面碗来也吃了一惊,原来这就是阳‘春’面!
虽然这阳‘春’面做的一点也不可口,但这一家子跑了老远的路都饿了,而且一想到回家之后也没东西吃,必须要熬到第二天早上,大家就都把碗里的面和汤汁都消灭了个干净。
这一顿饭却是叫两个孩子记忆深刻。许多年以后,莫云逍还对她的孩子说,那是她第一次见识到穷人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的,吃不饱,穿不暖,还得忍受旁人的白眼。
不管怎么说,这几顿饭的教育成果是相当显著的。两个孩子从小生活优渥,根本没有金钱概念,高兴起来就‘乱’‘花’钱。但在吃了那一顿“穷人饭”之后,他们对待钱财的态度就理智多了,也学会忍耐势利小人的嘲讽,懂得珍惜和感谢别人好意的帮助。
潘慧言也问莫钟书是怎么想出这个好主意来的。她早就发现自家孩子身上的“富贵病”了,她同意“千金难买幼时贫”的观点,但孩子出生时他们的家境就已是如此了,她又狠不下心把他们赶出家‘门’去好叫他们吃些苦头,所以一直苦恼着,还是孩子的父亲有本事,居然想到这么个办法!
莫钟书一时无语,他自己也是这个教育方法的受益者,现在只是转用到他的孩子身上去。他读中学的时候,也曾经和别的男孩子一样耍帅装酷,衣服鞋子都要追求名牌。只是工薪族的父母不但没有责备,满足他买耐克和阿迪达斯的要求之后,还给他买了更高档次和更低档次的。他记得那时的衣柜里,从十几块钱的地摊货到几万块钱的意大利名牌都有。父母对他的唯一要求,就是每套衣服至少要穿上一天。等他把那些衣服都穿了一次之后,他自己的选择就是一两百块钱的大众货了。他的看法和现在的莫云逍如出一辙,廉价的地摊货穿上去是很不舒服,但太高档次的名牌也就是专‘门’为傻冒准备的,普通的大众货就足以保证美观和舒适度了。
因为有了这个认知,他后来在选择职业的时候,可以从自己的兴趣出发,而不用考虑经济报酬等因素。也就是那个时候,父母才对他说,人之所以对金钱有太多追求,是因为他没有体验过各种物质生活的区别,让他一一体验到其中的区别之后,就不会再有那么多的物‘欲’了,一旦摆脱了钱财的束缚,人的‘精’神世界就能海阔天高。他希望,他的孩子也都能拥有一个海阔天高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