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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一周,沈柠和罗铮买了水果来医院看戚尧。
那少年每天昏昏沉沉的,醒了也不说话,短短时间内,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了下去。
沈柠看着他,眼眶都红了。
罗铮出差回来后第一时间听说这件事,也是愁得一个晚上没睡。
戚尧这个名字,曾经是这个省的神话,如果不出这样的意外,他将继续为这个国家继续创造神话。
他是那样的意气风发,青春正好,未来一定前途无量,可如今……
沈柠看着他没有知觉的残腿,心痛得无以复加。
杨青抹着眼泪,声音哽咽地说:“他不吃不喝,一句话都不说,只能给他打营养液……”
沈柠和罗铮猛然意识到,戚尧这是一心求死。
毕竟他是那样要强的人。
沈柠坐在他的身边,柔声说道:“戚尧,相信我,一切都会好的。”
少年紧紧闭着眼睛,煞白的脸覆上一片阴暗,沉默地把自己隔离在这个世界之外。
沈柠知道他在听,所以她坚持说给他听,“你娘在乡下过得很好,你不要听那些别有用心的话,你应该知道,干妈从来没有骗过你,这次也是。”
少年动了动干涩没有血色的嘴唇,终究还是一个字都不肯说。
沈柠继续说:“我回去就通知你娘来,让她来照顾你……”
少年缓缓睁开眼,目光呆滞地望着天花板,空洞无神,没有一丝人气,嗓音嘶哑道:“不用……”
“什么?”那声音细微又模糊,沈柠只能将耳朵凑近他确认。
“不要……找她来……”少年再次轻轻强调,干裂的嘴唇翕动着,仿佛这样已经掏空了他全部的气力,然后他又无力地重新闭上了眼睛。
沈柠心疼地抚着他脸上的伤,“好,不找,但你也要早点好起来,你还年轻,大好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少年闭着眼睛无动于衷。
沈柠和罗铮看着戚尧死气沉沉的模样,心酸不已。
接二连三的打击,对他来说太致命了。
沈柠太清楚戚尧的性格养成情况。
他从小看尽了人性的丑陋和冷漠,在尖锐复杂的地方努力生存,以至于对这个世界非常没有安全感,唯一让他感觉到温暖和安全感的人就是他的母亲,
现在俞习娟撇下他嫁人,在戚尧看来就是一种抛弃,那是隐藏在他性格里最大的危机。
大概从小到大,他最害怕的就是被抛弃。
现在腿成了这样,他用来对抗这个世界的筹码也没了。
他怎么能不绝望?
从医院离开,罗铮和沈柠满怀心事地回了顾家。
顾光镰和葛丽琼也听说了戚尧的不幸,一直想着去看看他,沈柠不建议他们去。
戚尧自尊要强,不会允许让别人看到他脆弱的模样,他不需要别人的同情和怜悯。
顾嘉叶带着孩子霍于飞来家里,霍于飞就跟两个哥哥在楼上玩,她则在客厅和沈柠讨论起关于戚尧的事情。
小茹刚好从邻居小姐妹家玩着回来,就听到他们讨论的事,杏眼瞬间瞪大,手里的书也掉在了地上,几个大人这才注意到门口的小茹。
葛丽琼担心地喊了她一声,“小茹……”
戚尧发生车祸,葛丽琼一开始担心家里孩子知道后影响考试,就没说,之后一直和顾光镰保持默契,不在家里谈论,免得吓着孩子,这次也是趁着大安小茹出去玩,这才在家里讨论讨论,哪里知道小茹突然出邻居家回来。
小茹跑到沈柠面前,嘴唇哆嗦地问道:“妈妈,戚尧哥哥怎么了?”
难怪戚尧哥哥最近都不来找她玩,她想去找他,外公还骗她说戚尧哥哥回学校做研究了。
沈柠知道小茹很依赖崇拜戚尧,所以一直没敢把这事儿跟她说,就怕闺女吓着,她抚着闺女的头发,“戚尧哥哥受伤了,需要在医院养伤。”
小茹立刻掉下滚烫的泪珠,声音哽咽起来,“严不严重?我想去看他。”
沈柠心酸道:“可是他现在谁都不想见。”
“不可能,戚尧哥哥肯定会想见我。”小茹笃定道。
沈柠本来想说下次带她去,结果小茹一下子就洞悉了妈妈的缓兵之计,转而去哀求罗铮,“爸爸,你带我去医院吧,求求你了。”
罗铮最受不了闺女的恳求,基本上是闺女要求的,他都会去做,男人看看沈柠的神色,“要不我就带小茹去医院看看,也许那孩子跟小茹聊过天,心情能好一点也说不定。”
顾嘉叶道:“我也这么觉得,平日里戚尧最喜欢小茹这个妹妹了。”
葛丽琼:“还是我带小茹去吧,我不去看看,这心里总不是滋味儿,我得跟杨医生聊聊……”
顾嘉叶:“把大安也喊上,大安平日里爱搞笑,能说点笑话给戚尧听听,让哥哥心情好一点。”
葛丽琼也是同意的。
于是就约好第二天一起去。
罗铮沈柠还有生意要忙,暂时就不陪着一起去了。
小茹心急如焚,夜里还做了一个长长的噩梦,她梦到戚尧哥哥浑身是血,无助地看着她。
她被这个噩梦惊醒,然后伏在膝盖上呜呜地哭,一直等到天亮,她才迫不及待起床去喊外公外婆出发。
顾光镰和葛丽琼看到小茹的眼睛肿得跟桃子似的,都吓了一跳,转而又想孩子肯定是吓着了。
当大安小茹随外公外婆来了医院,杨青和戚常鹏在那里守着,看到他们来,心里的难过也不知道该怎么表达。
葛丽琼握着杨青的手,宽慰了几句。
顾光镰带着大安小茹去病房看看,戚尧还躺在病床上,眼睛紧闭。
大安小茹没想到戚尧哥哥会伤成这样。
那个风华正茂、意气风发的少年,此刻仿佛没了灵魂一般。
小茹看了直掉眼泪。
大安到底是男孩子,拉了一把椅子坐在病床旁,“戚尧哥,我们来看你了。”
少年缓缓睁开眼,视线从大安的脸上移到了小茹的泪眼上,她的眼泪刺激了他高傲的神经,他重新闭上眼睛,谁也不想见。
顾光镰叹息不已,“戚尧啊,你好好养伤,一定会好起来的,别灰心。”
大安挠挠头,不知道该说什么,将心比心,如果是他腿断了,一定会比戚尧哥还要崩溃,肯定是整天以泪洗面,哭得像个傻子。
想想以后都不能打篮球、踢足球了,连追着打几个调皮捣蛋的弟弟都跑不过,哦,他一定会发疯。
想到这些,大安无比同情戚尧,希望他以后一定要好起来。
顾光镰揽着两个孩子出去,小茹不肯,“外公,我想再陪陪戚尧哥哥,可以吗?”
顾光镰知道小茹一直很依赖喜欢戚尧这个哥哥,当下也没说什么,就揽着大安先出去跟戚常鹏夫妻说说话。
大安临走前对戚尧说:“戚尧哥,你一定要好起来。”
他们一走,小茹坐在床边,静静看着少年憔悴的面庞,她从来没有见过戚尧哥哥这么脆弱过,思索再三,她还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静静陪在他身边,她不想戚尧哥哥太寂寞。
少年转过头看着她,目光漆黑得没有一丝光亮,小茹泪眼朦胧,轻唤道:“戚尧哥哥……”
少年嘴唇干涩,声音嘶哑,“我想一个人待着。”
小茹听出了他赶人的意思,就站了起来,她能清晰感觉到他声音里的冷漠,还有自己心痛的感觉,像牛毛般的针尖扎在心头上,细细密密的疼。
她的喉咙很痛,鼻尖酸涩,“我……我下次还来看你……”
不管你同不同意。
少年冷漠地别开脸,无声拒绝她的好意。
小茹离开前一步三回头。
怎么办?怎么办?
她在心里不断地问自己,到底要怎么样才能让戚尧哥哥好起来呢?
十二岁的她第一次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转眼,半年过去了。
戚尧在医院养了半年,可是他的腿还是一点知觉都没有。
期间,戚老爷子也知道了这事儿,当时就受不住打击,卧病了好长一段时间,袁琳娜趁机带着昊昊常伴老爷子左右,她希望老爷子能将对戚尧的期许和希望转移到昊昊身上。
当然了,除了他,戚家二房同样经常让自己的孩子来陪老爷子,目的都是一样的。
这一天,天色阴凉,寒气森森,转眼已经是萧败的冬季。
万物在冰冷的季节里沉睡。
戚尧坐在轮椅上,目光悲哀地望向窗外萧瑟的景色,那灰色的天空好似他心上一望无际的阴霾。
尘世不过是一场赌局。
他斗志昂扬,兴致勃勃,然而还未开始却输得一败涂地。
他始终斗不过命运。
手里握着一块瓷碗的碎片,他修长羸弱的手将它攥得紧紧的,直到手心的疼痛让他的脸上流露出一丝苍白的笑纹,殷红的血从拳头里缓缓溢出。
他机械而缓慢地将碎片放在左手边的手腕上。
结束这可笑而苍白的一生就是这样简单。
病房的门突然敲响,他没有回头,门被打开,小茹站在门口好一会儿了,一直到自己身上暖和了些才敢进来,深怕把寒气带给戚尧哥哥,让他生病。
“戚尧哥哥……”小茹扎着马尾辫,穿着厚厚的棉服,手里提着网兜,带了不少好吃的。
听到少女熟悉的声音,少年的脊背猛地一僵。
小茹看到窗户还开着,从外面灌进阵阵的凉风,她赶紧过去把窗户关上,“戚尧哥哥,现在外头可冷了,可不能吹风哦,会着凉的……”
她一回头,表情猛地一僵,一眼便注意到少年衣服上刺目的血色,视线往上,那血是从他的手心淌下的,她声音讷讷,心如刀绞,“戚尧哥哥……”
少年别开脸,紧抿着唇不愿意多做解释。
小茹将目光落在床头柜下碎裂的碗,电光火石间,她意识到了什么,立刻在少年的手里找出了瓷片,强行抢过来。
少年缓缓抬起那双阴厉的眼睛,嗓音无比森冷,“现在连你也要欺负我吗?”
小姑娘强忍着眼泪,倔强地看着他,“不可以这样,戚尧哥哥,你不可以伤害自己,我不允许!”
少年云淡风轻道:“这是我的权利。”
“我不同意!”小茹倔强地将地上的碎片收起来,还观察了一圈,把一切危险的东西都没收了。
少年目光通红,“你走!”
小茹看着他,眼里都是泪意,“戚尧哥哥,我爸爸妈妈说了,国内治不好你的腿,咱们就去国外,我爸妈已经联系了国外的三叔公,明年就送你出国治疗,你别灰心好不好?”
“治不好了,我以后就是个废人。”少年阴郁地说。
小茹咬着唇,看着少年手上沾满血,也顾不得说其他的,出去找护士处理他的伤口,刚好杨青带饭来,小茹连忙将情况告诉她,这可把杨青吓坏了,去喊护士来处理伤口。
手心的伤口不深,就是流了不少的血,护士细细给他包扎,小茹在旁仔细地看。
她想,要是以后戚尧哥哥再伤害自己,她也能给戚尧哥哥包扎。
护士一走,杨青心疼地对默不作声的戚尧说:“小尧,你别这样,等年后就送你出过治疗,外国的医疗水平很先进,一定能治好你的腿。”
少年用双手抱住低垂下的头,痛苦不堪。
他实在是生无可恋。
杨青看着孙子意志消沉的模样,默默垂泪。
小茹主动抱住少年,软声哄着他,“戚尧哥哥,你不是说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吗?四大洋七大洲的风光你都没见过,不觉得是一件很遗憾的事情吗?”
少年沉默地僵在少女的怀里。
小茹鼓励着他,“我爸爸说,男子汉大丈夫,永远不要做生活的逃兵。”
少年的肩膀禁不住颤抖起来。
小茹蹲在他身前,用很认真很认真的口吻告诉他,“不管你以后变成什么样,你永远是我的戚尧哥哥,是我最喜欢的戚尧哥哥。”
少年的眼底水意朦胧。
杨青在一旁也是泣不成声。
戚善文这时候也来了,站在门口看到儿子那痛苦不堪的模样,作为父亲,他是很痛心的。
他真希望自己能为戚尧承受下这一切痛苦。
戚善坤也来了,他在病房外对戚善文道:“哥,那个肇事司机到现在都没抓到,家属想赔钱了事,你看……”
“我要的不是钱,我要那个人为我儿子的腿付出代价。”戚善文冰冷道,“你多找几个人帮忙盯着家属家,我就不信那个人一辈子都不出现。”
“行。”
转眼冬至来临,戚善文推着戚尧到外头晒太阳。
自从戚尧受伤后,他们父子拥有了难得平静的相处时光。
戚善文深感愧疚,孩子长到这么大,他这个做父亲的为孩子做的事情太少太少了。
这个孩子恨他,哪怕现在,也从不愿意主动与他搭话。
然而,戚尧突然说:“我想吃苹果。”
戚善文一愣,转而欣喜道:“好,你这里待会儿,我回病房给你拿。”
少年垂着头没说话,戚善文清楚儿子的脾性,能主动同他说话已经很难得了,当下也没说什么就拿苹果去了。
可当他拿着苹果出来的时候,戚尧不见了。
戚尧慌张地到处找,“小尧,小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