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子幽静,薛钊背着香奴缓步而行。
箍在脖子上的双臂忽而紧了紧,耳边传来香奴的低语:“道士,那乌大将军是好人呢。”
“呵,吃了人家的酒肉,就说人家是好人?”
“才不是。”香奴顿了顿,说道:“那古溪春真好喝。道士,等我修成人身,便取了瑶池仙酿,佐上新切的蟠桃,与你我下酒可好?”
“哪里来的瑶池与蟠桃?不过待你人身圆满,青城的吓煞人香管够。”
“咦?为何不是古溪春?”
薛钊便道:“古溪春太贵,估摸着没一百两下不来。”
“唔……也好。”
手臂松开,俄尔耳边响起了细碎的呼噜声,薛钊便知香奴又睡了过去。青梅竹马,香奴陪着薛钊从孩童到如今。他瞧着香奴一点点生出人性。
心中有些欢喜,又有些担忧。有人性固然好,可有了人性才会痛苦。不过香奴迟早都要经历这一遭,他能做的便只是默默陪伴。
脚步声沙沙,家门近在眼前。忽而自家门中飞出一个人影,俄尔春娘那厚实的身形迈着咚咚的脚步奔将出来。
“小贼,有额廖十三娘在,岂容你放肆,看打!”
咚咚咚——
那蟊贼方才站起来,迎面便见肉山敞开胸脯撞将过来。
轰——
蟊贼贴在墙上,面条也似缓缓软倒。
“哼!”春娘叉腰得意,仰头高呼:“巡城兵马司何在?抓贼啦!”
一声呼喊引得犬吠不止,春娘忽而扭头,便见薛钊背着香奴停在家门前。
“额……公子?”
“进贼了?”
“额出来解手,就见这蟊贼在门口原地打转。公子这是……”
“哦,朋友请酒。可要我跟巡城兵马司分说?”
“不用不用,额来说就好。”
“好,那我先去歇息了。”点点头,薛钊背着香奴进了家门。
门外的春娘挠着头极为不解:“公子啥时候出门的?额怎么不知道?”
十来名兵丁自巷口奔来,春娘顿时将疑惑抛之脑后,翘脚招手:“这里这里!蟊贼在这里!”
闹闹哄哄,巡城兵马司来得快,去得也快,那蟊贼被春娘撞得七窍流血,兵马司校尉看得连连倒吸凉气,直言那蟊贼能不能活过今夜都难说。
大周律,盗贼入门,主人格杀无罪。
是以校尉没为难春娘,只是暗中可惜……好好的壮士,怎么偏生是个女子?若是男子,单单凭这身形就能混个校尉当当。
兵马司提着蟊贼走了,春娘关门闭户,瞥了眼正房,见灯火已熄,便哈欠连天自去睡觉。
一觉到天明,春娘抻着懒腰出得门房,活动了下脖颈,随即怔住。
“额……滴天爷爷!”
便见正房房顶上,香奴一只脚勾住瓦片,半个身子悬空,脑袋停在那燕子窝上头,双手捧着脸颊观望着。
春娘揉揉眼,确认不曾看错,赶忙快步行来。她不敢高声,怕惊到了香奴,到了下方这才仰头道:“少……少夫人,你这是作甚咧?”
“唔?”香奴瞥了眼春娘,又盯着燕子窝看:“有四只小燕子。”
小燕子的爹妈急得乱飞,却不敢靠近香奴,只得在一旁乱叫。和着四只小燕子的叫声,院子里顿时叽叽喳喳声一片。
“少夫人,额给你搬来梯子可好?这么瞧……多费脖子?”
“不用,左右我已经看过了。”
“诶呀……”
春娘一声惊呼,便见香奴松了腿,整个人大头朝下掉将下来。春娘赶忙摊开双臂去接,不料香奴半空调转身形,踩在其肩头轻轻一点,飘然落在了一旁。
“你拦着我做什么?险些踩到你。”
“额……”春娘懵然,而后一条大拇指:“少夫人好身手!”
香奴歪头想了想:“春娘方才是担心我掉下来吗?”
“是。额不知道少夫人有功夫咧。”
香奴便眉眼弯弯:“春娘也是好人,谢谢你啦。”
春娘顿时笑得没了眼睛。
“少夫人这话说的……额还觉着少夫人心善呢。”
西厢房门打开,巧娘、珍娘快步行出来,不迭的朝香奴道万福。
主人家已起,哪有丫鬟还不曾睡醒的道理?两个小女娘惴惴不安,生怕惹得香奴不快。
香奴便拉过巧娘,认真地问道:“早晨要吃什么?”
“额……少夫人想吃啥?”
“唔……都行,好吃就行,你会做甜食吗?”
巧娘哭笑不得道:“少夫人,昨日春娘不曾买糖回来。倒是有些大枣,若是少夫人想吃,我晚间做枣馒头?”
“嗯,好。”
松开巧娘,巧娘便立马钻进东厢的厨房,而后迷糊地提着个油纸包出来:“怪了,哪里来的半只葫芦鸡?”
“嗯?”香奴眨眨眼:“朋友送的。”
香奴心中便觉得,乌大将军果然是个靠谱的好人,说了打包,果然便让人打包送了过来。
她却不知,昨夜那提着油纸包的阴兵在门前兜了半晌圈子,若非薛钊察觉后放开禁制,只怕这会还在兜圈子呢。
早饭有了着落,半只葫芦鸡,几样剩菜,热过后再熬煮一大锅糙米粥便算齐活。
待吃过早饭,薛钊忍不住寻了春娘问道:“春娘,你那廖十三娘是什么名号?”
春娘便道:“相扑时的花名。”
薛钊想了想,说道:“我觉得不如春十三娘威风。”
“额……”春娘有些懵:“那额往后就叫春十三娘?”
薛钊微微蹙眉,总觉得春十三娘这个名号极为耳熟,却不知出自何处。
便在此时,外间传来拍门声。
“额去开门。”
春娘那肉山也似的身形走远,俄尔便又回返:“公子,有个叫郭进的人来拜访公子。”
“请进来吧,珍娘去奉茶。”
昨日方才分别,今天一早便来造访,薛钊心中暗忖,只怕此番郭进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春娘引人进来,来的却正是郭进、张兴与乔二娘。
张兴能说会道,彼此见过礼,当即笑着将两坛酒奉上。
“仙长乔迁之喜,额们不好空着手,就顺道买了两坛子酒。”
薛钊瞥了眼那酒坛,却正是昨晚喝的古溪春。当即蹙眉道:“郭兄,不知在抚台手下吃饭,能得月钱几何?”
郭进如实道:“洒家如今任标营教习,月俸四两。”
“四两——”薛钊指了指桌案上的两坛酒水:“——那这两坛古溪春岂不是顶郭兄几年俸禄?”
郭进古铜色的脸面顿时涨得红紫,抱拳叹道:“洒家此番有求于仙长,心中怕仙长推拒,只好备下重礼。”
薛钊便笑道:“郭兄所求之事只怕极难,总不会用这两坛酒……便让我搭上性命吧?”
“这……事关三秦百姓,在下只得厚颜相求。”他郑重一揖到底:“还请薛仙长出手,救一救三秦六百万百姓。”
薛钊叹了口气,认真道:“我求不来雨。”
郭进便道:“如今便是求得来也迟了……还请仙长出手转运粮食。”
“转运?”
“北地大旱,江南洪涝,如今唯有湖广有粮。”
“那行文让朝廷转运啊?”
郭进道:“朝廷如今处处都缺粮,一时间只怕顾不上。且几千里路,运到三秦,一石粮食怕只剩下了三斗。”
薛钊寻思了下,问:“那不知抚台能从藩库调拨多少银钱采买?”
“这……几万两总是有的吧。”
薛钊顿时大失所望。六百万百姓,区区几万两能做什么?
他面色不显,只是摇头,将那两坛古溪春推在郭进面前:“郭兄难住我了,我实在没那等本事。”
“薛仙长——”
“不如我给郭兄出个主意?”
郭进顿时心生希望:“仙长请讲。”
便见薛钊认真道:“郭兄不如提了这酒去灵佑王庙求上一求,很灵的。”
郭进额头青筋暴起,咬牙忍了忍怒道:“仙长既不肯出手相帮,又何必出言相戏?”
说罢起身就走,张兴赶忙去拦,却被其甩开。乔二娘脸色讪讪,赔不是道:“仙长,额师兄他……”
薛钊提着两坛酒塞给乔二娘,笑着说道:“无妨,郭兄怕是把我当神仙了。一无采买之银,二无待运之粮,就是神仙也办不到啊。”
那张兴回转过来却道:“仙长就不能施个法术,变出粮食来?”
薛钊笑吟吟地看过去,张兴顿时讪讪:“额就是说个笑话。”
薛钊却肃容道:“我方才没说笑,灵佑王真的很灵,几位不妨去灵佑王庙求上一求?”
师兄妹对视一眼,实在不知薛钊此言是真是假,只得唯唯诺诺告退。那两坛古溪春,却死活不肯带走。
春娘出去送客,薛钊便在厅堂里立定了,轻轻抚着那两坛酒。
香奴自里间捧着碧绿的蚕茧出来,观量了半晌,这才说道:“道士在想些什么?”
“香奴觉得这长安城里哪里最有钱?”
“自然是王府。”
薛钊笑道:“香奴果然聪明,我也是这般想的。”缓缓踱步,薛钊沉吟道:“天下百姓替殷家养了这般久的猪,自己杀了,总好过让外人杀了吃肉。”
“唔,道士要做什么?”
“杀猪。”薛钊说道:“不过要先去寻乌大将军商议一番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