沼气的发现让李咎很高看了辛秀才一眼。
不仅很有实验精神,还很有实验的天分,他是个擅长观察,且对现象非常敏锐的人才。
天赋这种事,一般人羡慕不来的,比如小莲,比如杨大郎,单凭天分都能碾压多少人十年寒窗苦读。
而科研这种事,既需要海量的基础数据把进程堆到瓶颈口,又需要天才的临门一脚节约研发成本。
李咎后来着重看了辛秀才的记录本,又从里面挖出来了一些可以深挖的技术。
比如蚯蚓养猪,比如疫苗兽用,比如一些传染病的传播途径……他连大肚子病(血吸虫病)都有一番见解,再给他一些时间,未必他不能把钉螺这个媒介给翻出来。
受到这个启发,李咎又翻了其他人的记录本或者日记之类的东西,但是像辛秀才这般灵性的就再没见到了。更准确地说,能认认真真写好每一天的见闻的人都不多。
本来经过李咎的一番整顿,剩下的使者学徒里,连读过书的人都不足三分之一,剩下的人很大一部分都不认得字儿,还是在李咎这里紧急培训才学会了书写,指望他们写出多好的笔记来,有点过分了。李咎看完倒是发现了几个老实孩子记得很扎实,也就限于如实描述而已。
人都是有惰性的,写记录这个事又不是必考的功课,更没有人每天监督,当然就没几个能坚持下来,绝大多数人能记一笔大事要事,记一笔任务工作,就很了不得了。
何况辛秀才还做到了条理分明、逻辑清晰,他甚至会把前后隔了几十天的记录联系起来,意味着他会经常翻查以前的笔记。
就连辛秀才的好友、和他每日切磋心得的欧秀才的札记都差远了。不过欧秀才疏懒也可以理解,他和辛秀才总是结伴而行,辛秀才的笔记里往往包含他和欧秀才切磋的结果。只有两人出现分歧的部分,欧秀才才会着重记一笔。
比起辛秀才的事无巨细、清晰准确的记录方法,欧秀才的札记则从头到尾都充满了“我今天想早点下班”的潦草感,胜在他记下的事,都是很关键的事。只是辛秀才的记事很全面,而欧秀才的记事是纯操作层面。
李咎不免产生了一些想法……
就……
小莲她嫁人了,小杨他要继承家产,傅贵儿的十八个心眼都在琢磨人事上,小钟工特别特别偏科他做机械几乎都是凭感觉……这个辛秀才,他能留在李园,扛起李园学塾的旗帜吗?
李咎把辛秀才的记录本卷起来夹在腋下,兴冲冲地来到学塾的实验田找辛秀才。
辛秀才正顶着初夏的烈日,在地里一点点地检索着什么,他检索的速度非常慢,看进度一上午也不过就走了一条垄。
“老辛,老辛!”李咎站在他最近的田埂上对他挥挥手里的记事本,“有空不,找你聊聊这个?”
辛秀才慢吞吞看他一眼:“多早晚有空呢?我这儿时机稍纵即逝,可不兴耽搁哩。”
李咎顿时感兴趣了:“你在这儿干啥咧?”
辛秀才捏着一只还在动弹的虫儿,回说:“在查田里的小虫儿和其他动物。白天晚上的种类不太一样,数量也不一样,没准能有发现。过了这个点儿,可能明天就不是这些虫儿了,我得争分夺秒地查。”
辛秀才手里的厚厚的一本册子上,画满了他这几天在地里找到的虫子的草图。
李咎联系他的记录本想了想:“你还在查大肚子病?”
“啊那个早就查到头了,有些事想不明白,不得已搁置了去。这次是发现实验田里的虫子的种类比外面的少,想搞清楚这会有什么影响。”
实验田都有严格消杀管理,虫子、病菌的种类远远少于外面的田地,只是一般人很少关注这么细节。
他还真误打误撞搞对了方向……科研的天分有时候是种很玄妙的直觉。两个看起来没关系的事物,科研人员可能会在潜意识里给它们标记一个联系,因为他们的学识已经洞察了两者间的内在逻辑,而他们自己甚至都没想到,于是他们的潜意识急了,迫不及待地提醒主人这里头存在一些值得深究的事情。
最典型的案例是“苯”的分子结构,发现者凯库勒是在梦里获得的灵感。
辛秀才这个也算,可能他自己还没发现钉螺在血吸虫病传染链中的关键作用,然而他的潜意识已经觉察到缺失的关键环在田间地头水域里的某种虫子上。
辛秀才把虫子装进小瓶子里,直起身来,问:“侯爷有什么事呢?”
李咎回说:“想请你留下来,接替尤山长的职位,管理整个学塾。”
这个诱惑不可谓不大,这可是在皇帝陛下跟前挂了号的,有丰穰侯和城阳公主在背后撑腰的,即将诞生自科举取士诞生后唯一一个与科举并行的新的取士渠道的,学塾啊。
辛秀才不否认,他当时也心动了,所以他愣了几分钟,差点就答应了下来。
可是他之所以让李咎也产生了挽留的心思,正是因为他自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思路。
“侯爷关照,某铭感五内。但是请恕某年幼无知,不识好歹,学生不能留下。”
辛秀才不等李咎询问,主动解释起来:“学生前来贵地,是因为学生的家乡太穷太苦,学生为家乡求解穷困。然而学生沿途所见,胥民农夫,莫不如此,天下九苦一甜,庶民潦倒。学生想为天下人求这味药,立志要走遍大雍的山水,穷极力所能及的地方,用先生所教之‘科学’,疗一疗天下的穷疾。学生很喜欢李园,但是数年之内,学生不能留在李园。学生担忧一但留下,就再也不想走了。”
辛秀才说得十分坦然,他是认真这么想的。
李咎不得不为之侧目。
走遍天下该多艰辛,风餐露宿几乎是常态,而他所求的甚至不是自己一人的所得……
李咎肃然起敬,连称呼都换了:“壮志如此,某不该阻拦。兄弟好志向,某敬仰贤兄弟,愿为兄弟效劳。但不知辛兄弟预备何时启程,我早年也有这个打算,无奈被江南绊住。但是当年做的准备,现在依然可用,不若赠与你,岂不美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