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我爱你!》
1990年9月15日,通庆师范学院新生接待处,来了一对父女。父亲看起来就是一位很朴实的干部,他一手用力拎着一个传统的红白相间的格子大蛇皮袋,里面装着两床旧棉絮;一手拎着老式的黑包,也很旧,一看用了不少年头了。父亲个头不高,皮肤有点黑,肩膀宽厚,两眼慈祥而坚定,叫余国理。女儿叫余又朵,拖了个行李箱,肩上跨的还是高中时用的书包。她扎着一个马尾辫,个头都快赶上父亲了。她虽然很瘦,脸色有些蜡黄,但是看起来很清秀伶俐,是学院政教专业的本科新生。他们脸上都洋溢着笑容,到报名处交完500元的学费,领了书本之类的学习用品。当领到国家补助的25元饭菜票时,女儿显得额外开心。
报完名后,他们被老生带到了女生316宿舍。宿舍里面已有三位同学住进来了,她们彼此互相热情地自我介绍认识了。余又朵父女开始收拾东西,父亲在给女儿挂好蚊帐后,他们看快到中午饭点了,女儿拿出了一个很旧的饭盒,盒面坑洼不平的,说:
“爸爸,我们去吃饭吧,等会儿再弄。”
“好,不过我们就一个饭盒,你这个也很旧了,去买个新的吧。”父亲说道,他看到了宿舍桌子上有个崭新的饭缸,不知道是谁的。
他们走到学院内卖生活用品等杂货的摊位前,女儿直接问了一种简单的饭缸,价格为三元一个。
“城里孩子都是买这个的。”卖主诱导地笑着说,指着高级点的套装饭缸,就如余又朵宿舍桌子上放置的那种。这种饭缸上面单独配一个盘子,可以独立盛菜。
“多少钱一套?”父亲问。
“七元。”
“爸爸,这个三元的挺好。”余又朵说着立马掏出三元钱给了卖主,挑了一个三元的饭缸,拉着父亲就走。
余又朵想着虽然她家是城市里的,父亲是多年的干部,但是父亲十分清廉,家里有五个女儿,母亲没有工作,她的三个姐姐能力也都很弱,她想能节约就节约点。
她还记得来上大学前,她陪着母亲去乡下亲戚家借钱的尴尬与窘迫。因为余又朵对金钱没有概念,虽然母亲也经常抱怨:“什么时候不愁钱就好了。”不过家里也是能吃饱穿暖的,因此余又朵一直认为她家总比农村家庭要好些。
几天前,她母亲领着她去了趟农村老家。她原本以为是走走亲戚,到了亲戚家她才知道母亲是来借钱的,原来她的大学通知书上500元的学费还缺二百元。余又朵知道家里经济一直拮据,但是没有想到这么困难。
在她的印象中,家里也会时不时有亲戚来借钱,母亲总是叹气地说:“孩子他爸虽说做了二十多年公社书记,可是家里真没有钱。就是那点死工资只够吃饭,五个小孩,每月都等下个月的工资用,哪里还有结余哟。”亲戚只好半信半疑地无奈离开,每次余又朵都能感受到父母帮不了他人的遗憾。
但是没有想到因为自己读书,母亲也开口向原本就困难的农村亲戚借钱,她突然觉得很内疚。在此前她曾参加过两次高考,分数可以走委托培养。即使她父亲在教委的熟人多次劝她父亲给她走委托培养,因为委托培养也是国家包分配的,只是费用每学期多交1000多元。但是她父亲都因为家里经济困难让她放弃,她没有一句怨言,总懊恼自己不够努力。那两年也没有招工考试,她只好又参加了高考补习。每学期的补习费200元,家里还是勉强能拿出来的,所幸第三次高考,她考上了本科。
余又朵跟着母亲在两位亲戚家各借了一百元后,打碎了她原本被本科录取的喜悦心情。她的心理有些沉重,她这几年一直被高考压力笼罩着,却忽视了父母的不易,尤其是忽视了作为一家之主的父亲压力,她暗下决心无论如何从现在开始要自立!
父女俩来到学院的窗口,食堂里有很多菜,余又朵第一次看见这么多的菜,掩饰不住喜悦心情,新生活真得不一样。
余又朵虽然对金钱没有概念,但是对新事物充满了好奇。她的手指上至今还留着一个伤巴,那不仅是她好奇心的见证,也是她调皮的证据。她在八岁时,好奇有本书上的刻字艺术,竟然找到一个刀片用来刻石头,划破了手指,鲜血直流。但是她还不敢向任何人哭诉,因为她的哭诉不仅不会得到母亲的安慰,还会被母亲痛骂一顿。所以她自己找个布条包扎了一下,夜里那个痛的呀,她躲在被窝里不敢出声地哭泣。
余又朵年少时没有姐妹们安静,更象个男孩子,爬高上树的。她总是弄的满身脏兮兮的,少不了被母亲,甚至大姐的打骂。但是,父亲几乎没有打骂过她,一是因为父亲很少在家,二来父亲很慈祥,很少打骂他们家的任何一个孩子。
记得有次只有七岁的余又朵又调皮,母亲很生气又要打她,她撒腿跑出家门,逃避母亲的打骂,直到天黑她都不敢回家。可是天越来越黑,她也越来越感觉到了害怕。她跑回了家,可是家门竟然是关着的,她用力敲打着门,听到母亲在里面大声地说:“你不是会跑吗,那就不要回来了!你们谁都不许开门。”
她敲了一会儿,门依旧没有开。她只好坐在门口委屈地哭了起来,哭着哭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就睡着了。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她突然感觉到一双有力而温暖的手把她抱了起来,然后就听到耳边父亲的声音:“哎呦,我家四子怎么在外面睡着了?”那声音充满了心疼。
她父亲轻声敲着门,喊着:“又玲睡了吗?开门!又玲开门!”大姐又玲把门打开,说道:“妈不许开门,四子也太皮了,打她,她还跑,妈说要惩罚她。”
“再皮也不能把她关在外面吧,万一有狼怎么办?”父亲进门就严肃地批评起来。
余又朵母亲已上床睡了,躺在床上说:“又这么迟回来?”
“大队有些工作弄迟了。”父亲回答道,他又向余又朵母亲发问道:“你怎么把我家四子关在外面?”言语中充满了责怪。
“她打不怕,把身上总是弄得脏兮兮的,还嘴硬,骂她还回嘴,不打她不行,是她自己跑的。”母亲没好气地说。
“再怎么着,也不能把她关外面,你怎么能这么做?她还那么小,又不懂事。”父亲狠狠地指责余又朵的母亲。
“把孩子吓坏了,那可怎么办?”父亲不仅一句话没有责备小又朵,而且言语中充满了担心。他摸摸他家小又朵的头,没有发烧,心才放下。他让小又朵赶紧洗洗睡觉,小又朵爬上床后,依旧听见隔壁房间的父亲在批评母亲:“小孩子调皮不是很正常吗?外面都危险呀,尤其还是晚上。”
虽然之后,她调皮的个性并没有收敛多少,但是母亲再也没有把她关在门外了。有时候她想,如果那天晚上父亲没有回来,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余又朵看着学院食堂里窗口摆的各种菜,她觉得都很好吃。她首先问父亲想吃点什么?父亲说什么都可以。她用新买的饭缸,给父亲打了三两米饭,然后打了一份5毛钱的牛肉炒辣椒盖在了饭上。用旧的饭盒给自己打了二两米饭,一份蔬菜,一毛钱。
五毛钱的牛肉烧辣椒份量还不少,几乎盖住了米饭,父亲拨了点牛肉辣椒给女儿。他们边吃边聊天。父亲说:“你考上大学,什么都没有给你买新的。”余又朵脸红了,难为情地伸了伸舌条:“还买什么新东西了,都补习了两年。”父亲安慰道:“高考是独木桥太难了。”
余又朵看着父亲,虽有些苍老但更多的是慈祥。父亲从没有指责过她学习不够努力,她反而有些内疚。但是,想到今年五十多位学生的补习班上只要她考取了本科,她稍稍安慰自己,她觉得自己已经很努力了。
吃饭后,回到宿舍,父亲帮忙把被子、席子铺好。余又朵陪着父亲在学院转了转,当女儿看见“学生会家教中心”,她很兴奋,赶紧对父亲说:“爸爸,你等会儿我去看看。”
她跑过去进了“学生会家教中心”,一会儿她出来了,开心地说:“爸爸,我问了,给小学或初中学生做家教一周一次,20元一个月。我可以带两个学生,就是40元,加上国家补助的25元,差不多家里就不用给我寄钱了。我刚才就登记了,等有合适的学生就去做家教。”
父亲说:“你还是要以学习为主,不要耽误了学习,我会给你寄钱的。”
女儿说:“爸爸,我都二十多岁了,应该自立了。妈又没有工作收入,妹妹还在读书,姐姐们也困难。”
余又朵挽着她的父亲胳膊,安慰她父亲说道:“你不是十几岁就出来工作了吗?”
父亲余国理欣慰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