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莱尔视角】
“卡莱尔我能和你借几本法国文学吗？我们下周要分析19世纪浪漫主义。”爱德华的声音随着他乱糟糟的红棕色头发一起出现在书房门口。我从书桌上抬起头惊讶地看着他。这是他几周以来第一次主动找我说话。
“当然。你自己进来挑选吧。”
爱德华在书架前，用手指划过书脊。然后抽起眉头
“卡莱尔？为什么你的书既不是按照内容排也不是按照作家字母排。你重新整理了书架吗？”
“是的。”我不好意思地承认。“我把他们打乱了顺序，但是内容依旧相关。我想让莎士比亚和狄更斯应该有话可聊。然而卢梭和马基雅维利一定会就国家权力吵个不休。我觉得这样很好玩。”
“天哪卡莱尔。”爱德华朝我翻了一个白眼“你这奇怪的爱好真是吓人。就像是小女孩给自己拥有的娃娃都编了故事。然后把他们放进娃娃屋里。你难道不应该忙着看这个月新到的医学杂志吗？怎么有闲情逸致重新整理藏书。”
“你这个形容十分恰当”我只能承认。爱德华露出了得意的笑容。这笑容让我无比感动，它证明了我们之间的裂痕正在逐渐愈合。我不敢再和他多说什么，生怕破坏这好不容易缓和的气氛，只能在心中默默地感激他愿意给予我原谅。
“你今晚休息有什么计划吗？”爱德华问道
“没有什么特别的计划，你想要一起做些什么吗？下棋或者看书。”我急切地提供给他选择，想要拉近我们之间的关系。
“我有些需要今晚就把它们读完。”爱德华轻轻抖动怀里的书。
或许是察觉到了我的失望，爱德华补充了一句“不过我下周上课之前需要好好向你请教应该如何赏析《浮士德博士的悲剧》，我相信你有不少好的想法我可以借鉴到我的期中报告里。”
（注：《浮士德博士的悲剧》（DoctorFaustus）是16世纪晚期的戏剧作品，由克里斯托弗·马洛（ChristopherMarlowe）创作。讲述了浮士德为了获得知识而与魔鬼签订契约的故事。涉及近代早期巫术恶魔学以及宗教神学内容。这也是为什么爱德华选择与卡莱尔讨论它的原因。）
“我不会再上当受骗帮你写报告了。”我轻拍爱德华的肩膀“但是还是很愿意分享我的想法。”
“我很期待。”爱德华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坏笑，抱着书离开了书房。
我庆幸爱德华没有继续逼问我为什么最近重新整理了书籍，我羞于说出埃斯梅就是我异常行为原因。
自从不久前埃斯梅和我在树林中谈过话之后，她温柔的声音一直回荡在我脑海中。
[你保证过要帮助我发现新生命的意义，而我相信你。]
她相信我，她不会选择离开，我是她寻找意义的依靠。每当回想起当时发生的一切，一股喜悦就会直冲上我的心脏。
当爱德华不在家，没有人可能听到我的思想时，回忆便开始失控。我开始描摹她说这句话的时候，丰满地嘴唇颤动着，双手不安地绞在一起；风从她的背后吹来，裹挟着她的甜美的气息飘向我，虽然是冷风但等我吸入却会点燃我的肺。她的手指轻轻拂过她如瓷器一般露在裙外的小腿，拍掉落在上面的雪花。她的眼睛对上我的，即使红色的瞳孔也美得窒息。
家中的每个角落都遍布埃斯梅的气息。我忍不住去倾听她的一举一动，她鞋跟摩擦地毯的声音，她翻动书页的声音，她轻推窗户的声音，她换衣服时，衣物轻柔落地的声音……
我陷入了迷恋，克制，更深迷恋和更加克制的死循环。无法专注于书页上的任何一个字。我试图寻找其他事情来转移我的注意，正是因此我重新整理了所有的藏书，只是为了几个小时不去疯狂地想念她。克制自己也尊重埃斯梅的隐私。
[埃斯梅还在哀悼失去的丈夫和孩子，最不需要的就是来自陌生人的疯狂迷恋。我只能给予最大的支持和安慰。]我再次告诫自己。
我长叹一口气，开始把架子上的书一摞一摞地搬下来，打算打乱主题按照出版时间再次重新排列一遍。
几分钟后，埃斯梅的脚步声带着她的气息离我越来越近，我紧张地吞咽了一口毒液。
[她或许是路过，或许是到我书房外的私人会客室找些事情来做]不愿意期待埃斯梅的目的地是书房和我。因为如果她真的只是路过，我会失落至极。
“卡莱尔？”当她羞怯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时，我还是慌张地打翻了怀里的一摞书。
“对不起，我吓到你了。”她走到我身边帮我捡书。
“没有。是我在想事情。”我暗自怨恨自己的笨拙。曾经吸血鬼的敏捷让我做任何动作都不会出错。而现在每当埃斯梅在旁边，我就会拿错书籍，穿错衣服，弄翻墨水。
她纤细而精巧的手指捏住一本书的书脊，犹豫几秒之后，把它放在了书桌上。
一股难以控制的失望升腾起来，我下意识地期待她会把书重新放回我手中。
之后的几分钟我都刻意与她保持着距离，以平复我的情绪。害怕因为不小心触碰到她的手指而在做出什么蠢事。
我把捡起来的书，在书桌上堆叠好，看向埃斯梅“请问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吗？”
她怯生生地开口“我本来是想问可不可以在这里看书。但是你好像看起来很忙，对不起我打扰到你了。”她瞥了一眼我凌乱的书桌和书架，转身准备离开。
“请留下来。”我几乎要去拉住她的胳膊“我一点也不觉得被打扰，我只是太无聊才会重新整理藏书。”
“谢谢你。”埃斯梅轻声笑着，坐在我对面的单人沙发上，把没有看完的艺术史放在膝盖上。
我呆立在原地，不知道应该继续整理书籍还是在她没有翻开书之前找机会和她说话。
她抬头看着我，一直保持着最完美的微笑，诱惑着我打破所有刚才刻意保持的距离感。
“你一般晚上都干什么？”我脱口而出
“多数是看书。有时候我会假装自己在睡觉，彻底放空大脑。”一抹羞涩的笑飞上嘴角。
“假装睡觉很有趣”我拉过一把椅子在她身边坐下。埃斯梅有些紧张地挺直背部，让我后悔这突然离她太近的动作吓到了她。我的身体稍微向后倾斜了一下。
“我只是太怀念睡觉和做梦的感觉”她轻轻地说道“现在无事可做的时间太多了。而且我很怀念有些梦境，它们如此鲜艳和梦幻。我记得我曾梦到过星空中漂浮的鲸鱼，淡紫色天空中巨大的月亮，纪念塔黑色剪影背后如火一般燃烧的天空。等我醒来就会迫不及待地把它们画下来。”埃斯梅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里闪烁出动人光芒，就像十年前她谈论诗歌和梦想时一样。她深红色的眼睛像是沉静的水池中倒入了星星被风吹得荡漾。
“自从不做梦之后，我就再也没有鲜活的想象了。”她轻轻叹一口气，用手抚摸膝盖上艺术史的封面，她白色手指划过烫金的标题。
“我觉得有一样东西你可能会喜欢。”我拉开书柜最下面的大抽屉，拿出里面的颜料和画布。“我曾经想要买来画画。但是从来没有时间和才华去做这件事。”
“画架可能被我弃置在了阁楼。抱歉松节油和调色板被我弄丢了。”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摸着脖子，为残缺的工具而感到抱歉。“我明天去镇上买一些。”
“请千万不要破费。”埃斯梅急忙说道
“我坚持。”我向她靠近了一些“我很抱歉过去几周里竟然没有意识到你会感到枯燥。这是我最起码能为你做的一点事。”
犹豫几秒之后她终于说道“谢谢你，卡莱尔。”然后轻轻地抚摸着画布，脸上绽开了矜持但真诚的笑。
每当她温柔的声音念出我的名字，这短短的三个音节仿佛要让我融化。像是带着温度的，耳边柔情的低语，像是毛茸茸的蒲公英轻轻飘落到我的心头引起一阵悸动。她是否意识到了她的话如此迷人？
她轻轻把东西放置在地毯上，然后翻开了书的封面。
想要和她继续说话的我几乎要发出失望的呜咽。几经克制我转回桌子后打开新到的杂志。
而书页上的每一个字，因为埃斯梅的一举一动而在我眼前扭曲，失去意义。她呼出的气息将周围的空气搅动得异常甜美。她额头两侧未被绑进盘发里的小卷发轻轻地抖动。她看书时会将头偏向侧面靠在支起的手臂上。另一只洁白的手臂带动手指偶尔划过某些字句，每看到插图页她都会静静地欣赏很久。
我几乎不知不觉偷看着埃斯梅翻完了剩下半本书。
察觉到她合上书的动作，我急忙把目光重新拉回到面前的杂志上，然后再次三心二意地翻过一页杂志。
“谢谢你的艺术史。”埃斯梅把书放在我书桌的前方。
我酝酿好一个微笑抬头看向她。令我震惊的是，她突然用手捂住颤抖的嘴唇，退到墙角缩成了一个球，开始剧烈地抽泣。
爱德华瞬间出现在了书房中，几乎把门撞掉。
“那个对你做了那些事的男人不配活着。”爱德华咆哮着，拳头紧握，而埃斯梅依旧在哭泣。
我俯下身试图安抚埃斯梅，就在我的手触碰到她肩膀的那一刻，她发出一声尖叫然后躲得更远。
“他必须死。”爱德华的眼睛像是点燃了金色的火焰。
随着窗户破碎的声音，爱德华消失在了房间里。
“爱德华！”我大喊一声，但他却头也不回跑远了。
目睹一切的埃斯梅，依旧满脸恐惧也止不住哭泣。她突然踉跄地站起来，双手紧紧地钳住我的胳膊，指甲几乎要嵌到我的皮肉中。
“快拦住爱德华，他要去找查尔斯。”埃斯梅破碎的声音带着哭腔。
“我不能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我扶住她的胳膊
“求求你，尽快把他带回来。求求你。”她的身体因为哭泣而止不住地发抖。
根本不清楚发生了什么的我，还是决定按照埃斯梅所说的去做。
“请待在这里，我现在就把爱德华追回来。”把哭泣的埃斯梅留在身后，我的心随之碎成了无数片。
埃斯梅为什么突然这样惊恐？爱德华的听到了埃斯梅心中的什么想法？查尔斯又是谁？无数问题涌上我的脑海，督促我快点追上爱德华把事情问清楚。
我顺着爱德华的气味，一路来到镇上的小火车站，发现了他正在徘徊的瘦高的背影。
“爱德华，先回家去。”我叫他。
“他必须死。”爱德华依旧再重复这句话。
“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我抓住爱德华的肩膀，他粗暴地挣脱了。我又再次把他拉住。
“埃斯梅的丈夫还活着。他打她。我看见了。他是个畜生，不配活在这世界上。”爱德华发出威胁的嘶嘶声“放开我，卡莱尔。”他试图甩开我的手。
我想起刚发现埃斯梅时她身上愈合程度不同的伤口，她右臂上的刀疤和烫伤。现在我明白了一切，我从未感到如此愤怒，像是有人在我胸膛点燃了一根火柴又倒入烈酒。我从未如此渴望亲手消灭一个人类，我甚至能想象到只要双手轻轻一扭，他的脖子就能和身体分离，对于埃斯梅的威胁就能永久消除。
但是我不能，埃斯梅最不希望的就是我和爱德华全部辜负了她。
“爱德华先回家再说，埃斯梅不希望你去追他。”我拉住爱德华往回走。他坚持不动
“为什么？！”爱德华朝我吼叫“为什么你永远都不采取主动？！”
“爱德华，这和主动无关。这是埃斯梅的要求。”
“不。你一直都是这样，你总是在犹豫，徘徊不前。你畏惧的太多，你在心里为她伤心却什么事情都不做！”
“爱德华，回家。”我把一个个音节从牙齿中挤出，从来没有这样严肃“我本来就不应该单独把埃斯梅留在家里。”
“凭什么，你以为你转变了我就可以指使我吗？”爱德华尖锐地逼问。
“这件事情上，你非要听我不可。”我被爱德华的胡闹激怒
“你看到埃斯梅的样子了吗？”爱德华大声嚷道“你没有读到她的思想，你知道那个禽兽对她做了什么吗？这是什么样的创伤，这么久都难以恢复，仅仅几张医学杂志上的图示就能让她恐惧至极。你和我一样想要他死，我刚刚已经听到了。”
“爱德华你不能杀人。”我抑制住自己的愤怒和痛苦。
“你是圣人，我不是，我要去帮埃斯梅彻底解决这个问题。他死了，埃斯梅就会觉得安全了。”他的声音无比刺耳。
“不是这样的。你只会深深地伤了她的心。你违背埃斯梅的意愿选择报复只能平添她的痛苦。”我能看到爱德华有些动摇。
“可我无法容忍作恶的人不付出代价。”爱德华依旧不愿意放弃“为什么我不能处理掉查尔斯，然后瞒着埃斯梅？”
“你打算之后怎么面对她？当她称赞你真诚的时候，你如何直视她是眼睛？”我反问他
爱德华沉默了
“儿子，回家吧。”我的语气缓和下来。这是自埃斯梅转变之后我第一次叫爱德华“儿子”，“埃斯梅的新生期还没有过，我们把她单独留在家里很危险。”想到被我留在身后，悲伤惊恐的埃斯梅，我的语气更加急促
爱德华还在犹豫。
“如果埃斯梅真的有一天真的决定报复查尔斯，我不会阻拦。但我们没有权利替她做出决定。”
“你要保证不阻拦她。”
“我保证。”我看着爱德华说。
他点点头然后朝家的方向跑去，一路上再也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