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1年12月21日*
【埃斯梅视角】
埃斯梅为自己带上头纱。害怕将蕾丝边缘那些精致的珍珠刮蹭掉,她用了最轻的力量将头纱和头发用卡子固定在一起。她在镜子前反复转身,像是在过去几天她没有反复检查婚纱上是否还留有未被剪下的线头,边角翘起的蕾丝。
埃斯梅从桌上拿起长珍珠项链时瞥见了静静躺在盒子里的卡莱尔送给她的紫水晶胸针。像是被闪电击中,埃斯梅突然意识到她枕头间放着的原属于卡莱尔的十字架,她面前的心形紫水晶是克制的卡莱尔在过去一年中藏下的谜语,他早已将他的精神和他的灵魂放入她手中,而愚钝的她从未发觉。当他们表白心意,当他的唇仅为她一个人预留,当他承诺将作为她的丈夫与她度过未来无尽的时间,他也向埃斯梅交出了他的身体。
在埃斯梅成为他的妻子以前,卡莱尔就将他的精神、灵魂、身体,那构成人最基本最珍贵的三部分托付给了她。*
卡莱尔对她的信任、对她过于完美的爱有时会让埃斯梅会质疑一切的真实性,甚至偶尔让她在他的爱面前感到自卑。她不知道如何去更爱那个男人,她空乏的精神、破碎的灵魂和脆弱的身体似乎不能足够;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再给予他什么来证明她的爱,她所有艺术灵感的产物?她在未来无穷的时间?
无论如何,那漫长的永恒,无尽的爱的攀比都将始于数小时之后他们第一次以夫妻之名携手所站立的土地。
桌上巨大的由浅粉色冬季山茶、白色四旬期玫瑰和雪花莲组成的花束散发出浓郁的香气,在室内积聚,埃斯梅感到不真实的晕眩。插在花朵间与围绕着它们的蕨类植物和常春藤的细长枝叶连同装饰用的大量层叠的白色丝带束流向地面。*在窗缝中偶然吹进的一丝风中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长久以来,第一次埃斯梅凝视着镜中自己的脸为上面有太多颜色而感到不适。穿上婚纱后,她在脸颊轻拍上了少许粉红色的腮红。混合木炭和凡士林简单地沿着上睫毛线的眼睛形状描出一道眼线。最后涂上深玫瑰红的口红。她几乎不记得上一次化妆是什么时候,过去五年之中她脸上唯一曾经有过的颜色是掌掴之后留下的红色印痕,眉骨处的乌青,嘴角深红色结痂的血迹。新生后,所有的痕迹都在埃斯梅脸上消失了,但依旧有时当她看到镜子中自己的脸时,一瞬的恍惚间,她又看到了嘴角的破损,肿胀的脸颊。
“那个畜生不配活着。”爱德华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埃斯梅的背后。
“求你,爱德华。不要说这些。今天举行婚礼的日子。”不想让卡莱尔之后她在这一天想起了查尔斯,埃斯梅压低声音对祈求爱德华,她的声音颤抖着。她愈尽力想要把查尔斯驱除出她最幸福的一天,那些回忆愈加在她脑中阴魂不散。埃斯梅不想在婚礼这天再与爱德华进行一次争论。
“对不起。”爱德华垂下眼睛看着地面,他委屈温顺的样子让埃斯梅心碎。她也清楚那个孩子在为搅乱她的心情而道歉,而不是为了自己的想法而道歉。埃斯梅明白,爱德华那永远被困在十七岁的少年的正义感,他对她单纯的保护欲,都使他真正理解她的选择还需要更长的时间。
但正因爱德华的善良、正直、关切、责任心让埃斯梅深深地爱着面前的男孩。是爱德华让她知道除去爱情以外,她还能以家人之名与一个陌生人产生如此深厚的羁绊。
“没有关系。”埃斯梅踮起脚尖拥抱了爱德华。他和卡莱尔几乎一样高,但更消瘦,埃斯梅能用胳膊感觉到他肩膀处的骨头。
“你今天非常漂亮。”爱德华害羞地在埃斯梅的耳边嘀咕。
“谢谢。”埃斯梅轻拍爱德华的后背,“卡莱尔怎么样?”埃斯梅无时没有在思念她的未婚夫,即使仅是一个夜晚和一个上午的分别,她觉得自己几乎要忘掉他说话的声音,被他触碰的感觉,他身上迷人的肉桂和麦子香味。埃斯梅明白卡莱尔工作的紧张,但又忍不住去想,在他工作的时候她的脸会不会突然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他会不会因此而露出旁人所不能理解的笑容。
“在等你。坐立不安。”爱德华笑着说,“今天是那三百岁老头子的婚礼,你应该庆幸他还没有激动得晕过去。”埃斯梅知道爱德华越喜欢拿卡莱尔开玩笑,他对他的爱越深沉。
埃斯梅笑了,她不知道为何爱德华的话会让她想到布拉姆·斯托克笔下留着维多利亚时代浓密大胡子和卷发的老伯爵德古拉在卡莱尔办公室的狭小空间里背着手踱步的样子。
“对你的丈夫有些自信,他还没有那么老。”爱德华看到了她脑中滑稽的画面,而埃斯梅完全忽略了爱德华的打趣,他将卡莱尔称为她的“丈夫”便足以在埃斯梅的下腹激起千层波浪。少女时将她自己名字写为埃斯梅·卡伦的羞耻记忆再一次涌入她的脑海。
几小时以后,卡莱尔将真正成为她的丈夫。
“我们现在出发?”不想让爱德华看到她脸上痴情的傻笑,埃斯梅低头把脚塞进同样奶油白的闪着细碎光泽的玛丽珍鞋,轻轻跺脚挪动了两步适应穿进陌生鞋子的感觉。
“我想先给你一样东西。”爱德华将背在身后的手伸出,将天鹅绒布包裹着的物体放进埃斯梅的手心里,比她想象的要轻很多。
她一层层展开包裹在外的天鹅绒,精致的发饰躺在她手中。奶油白的绉纱在粘贴在极细的银制框架上形成四朵大小不一、错落的白色五瓣花,浅绿色宝石和细长的白色珍珠固定在花朵后伸出的银色金属细条上,在拿起的时候轻轻摇晃,即使在阴天的午后仍覆盖着一层清澈而温和的光泽。
“爱德华,这是?”埃斯梅轻声惊叹,抬起头去看爱德华的脸。
“一样旧的东西。*”那红发男孩没办法藏起脸上骄傲的笑容,“曾经是我妈妈的,我想把它给你,作为新婚礼物。”
“谢谢你,爱德华。但我不能要它。这是属于的你关于你母亲的回忆。它太贵重了。”埃斯梅开始将头饰重新包起。
“这正是我想要你拥有它的原因。”爱德华握住埃斯梅的手腕,迫使她停止手中的动作,“埃斯梅,你给了我最珍贵的东西,我与卡莱尔生活时所不敢想象的温暖和关切。你给了我们一个家。在最开始,我曾经愚蠢地去嫉妒你占有了卡莱尔的注意和爱,但随着时间推移我才发现,我拥有了与原先相比双倍的来自父亲与母亲的爱;我才明白,原来可以有另外一个人同我的妈妈一样爱我。我想让你带着它,提醒我,自己足够幸运拥有能拥有两个母亲。”
“我爱你,亲爱的。”埃斯梅无法再说更多,因为在爱德华未说完之前她便已经开始抽泣。她不明白爱德华为何将他们的家庭归功于她。在她看来,将孤独而绝望的她从死亡中拉回并给她一个家的人是卡莱尔和爱德华。她紧紧地将他挤进怀里。
只有在她怀抱婴儿的那短短两天中她被视为一个母亲,儿子的早夭在她心中留下了不能填补的巨大空洞,而当她深爱的红发男孩将他称为母亲时,那个无底空洞终于传出最深情的回响。
“还有一个。”爱德华轻轻分开他和埃斯梅拥抱。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块蓝色手帕,系在花束的手把上。“一件借来的东西和一件蓝色的东西,来带给你好运。”
“准备好了吗?”爱德华在帮埃斯梅将发饰别进鬓角靠上的头发和头纱后,拉起她的手。
还未迈下楼梯,当埃斯梅看见她最心爱的医生的笑脸时,她还是忍不住从最顶端一跃而下扑进他的怀里。
“终于。”卡莱尔紧紧握着埃斯梅的手,“我爱你”他在她耳边说,但他们都忍住没有去亲吻对方。
埃斯梅抬头去看卡莱尔的眼睛,如蜂蜜一般清澈又如火焰外围金橙色的光芒一样炽热。
当埃斯梅察觉到卡莱尔放开了一直紧握着她的手时,汽车已经停在了苏必利尔的一所教堂前。*在施加在她手部那熟悉的而温暖的压力突然消失后,埃斯梅感到一丝恐慌。她甚至任性地想要拉回卡莱尔的手,携手进行完整个流程。
卡莱尔的触摸成为埃斯梅最上瘾的事物。被他触摸,她便能确信自己正被保护着,正被爱着。
当埃斯梅站在教堂里看着另一端对她微笑着的金色影子时,她明白,通向卡莱尔的最后一段路必须由她一个人走过。
埃斯梅心中默默地数着她接近卡莱尔所花费的时间。
她一个人走向圣坛并最终站立在卡莱尔身边的那四十三秒,成为那十年孤独奔赴的终结。
“诸位,我们在上帝的见证下聚集在这里,在这个会众面前,让这位男士和这位女士缔结神圣的婚姻;这是上帝在人天真的时候所设立的一种光荣的地位,向我们指明基督和他的教会之间的神秘的结合……”卡莱尔曾与埃斯梅商讨是否能将所有仪式皆按照17世纪共同祈祷书的规定进行。埃斯梅没有反对,无论仪式如何,对她唯一重要的事是在上帝面前缔结承诺,是仪式过后她终将可以称卡莱尔为她的丈夫,是与她相爱的人度过剩余的无尽时光。
埃斯梅屏息着与卡莱尔一同聆听神父的布道时,她能瞥见身边正看向前方的卡莱尔脸上平静而幸福的微笑,她不确定那微笑是因为正在进行的婚礼还是因为上帝。
最终站在圣所中的卡莱尔,一身黑色的礼服却散发着圣洁的金色光芒。在那一刻埃斯梅觉得自己似乎体会到了卡莱尔在面对十字架时所获得的慰藉和平静。她所得来的力量来自于相似的来源,来自于她的天使,那即将成为他丈夫的人。
“……这对新人现在要在神圣的土地上结合。因此,如果有人能证明他们不能合法结合的正当理由,请现在说出来,否则请永远保持沉默……”
“卡莱尔,你愿意娶这个女人做你的妻子,在神圣的婚姻中与上帝共同生活吗你会爱她、安慰她、尊重她、保护她,在你们有生之年,愿意舍弃其他,只为她吗”
“我愿意。”卡莱尔的金色眼睛中满是笑意。他的男中音离埃斯梅如此近,又经由教堂石质墙壁撞击重叠着传入她的耳朵。短短两个字比她所听过的所有赞美诗都要悠扬,让埃斯梅突然想起美妙的葡萄酒在她舌尖上的感觉。
“埃斯梅,你愿意让这个男人做你的丈夫,在神圣的婚姻中与上帝共同生活吗你愿意爱他,尊敬他,保护他,无论疾病还是健康,在你们有生之年,舍弃其他,只为他吗”
“我愿意。”埃斯梅看着卡莱尔的眼睛说,身体不由得倾靠向他,声音比她所预想的更加急切,更加坚定。她从来没有想象过,那个与她度过剩余生命的人能是除卡莱尔以外的其他人。她觉得自己终于放松下来,像是大声说出了埋藏多年的秘密。
卡莱尔在神父面前拉起埃斯梅的右手,她能感觉到他轻柔地捏了捏她的手背。
“我,卡莱尔”
“我,卡莱尔。”埃斯梅看见卡莱尔快速地朝他眨了眨眼睛。
“选择你,埃斯梅。”
“选择你,埃斯梅。”
“做我的妻子。”
“做我的妻子。”
“……从今以后相互拥有、相互扶持,无论将来是好是坏,是富贵是贫贱,是健康是疾病,彼此相爱珍惜,直到死亡将我们分开。根据上帝的神圣法令,我向你保证我的誓言。”卡莱尔一字一句地跟随神父重复,他脸上无法抑制逐渐展开的灿烂笑容。在他的凝视着她的眼睛中,埃斯梅找到了她同样笑着的倒影。
“我,埃斯梅,选择你,卡莱尔,做我的丈夫……”在卡莱尔对她的誓言时,埃斯梅便早已跟随他在心中说过一遍。
被卡莱尔目光包围着,埃斯梅耳边诱人的心跳声血液流动的汩汩声,鼻腔中残存的人血味道仿佛被一阵温柔的风稀释,她能闻见人血以外,蜡烛燃烧的焦味、教堂带着少许灰尘的潮味,卡莱尔身上的肉桂味和爱德华的柑橘味。埃斯梅逐渐松开了深陷进左手掌心的指甲。
即使是在佩戴戒指的时候,埃斯梅看见卡莱尔的眼睛依旧停留在她的脸上。没有低头,卡莱尔自信并准确无误地将那枚淡金色戒指套入埃斯梅的指头,那光滑又略有冰凉的戒指缓慢擦过埃斯梅的皮肤带来的触感,让埃斯梅的整个后背刺痒。她僵硬地保持着指头张开,生怕它在卡莱尔的手中扭动,让戒指滑落。最终它落到了她指头根部,卡莱尔又轻轻向前挤压,确保它不能再向更远处推动。
无法做到像卡莱尔一样自信,埃斯梅低下头去寻找他的无名指然后将指环套入。*那个小小的为卡莱尔戴上戒指的动作让埃斯梅激动得发狂。
埃斯梅突然想到过去一年中,她在卡莱尔的给她的旧书中、就在卡莱尔凌乱的笔迹下方,小心地用自己圆润的字体写下边注。她为他们的字迹并排在一起而感到兴奋,他们挨在一起的字迹成了她渴望和卡莱尔肢体亲密接触的代替品。当她偶尔窥见卡莱尔关于神学关于世界甚至关于自身的那些看似私密的文字时,她的内心躁动着;她弯折页脚,在那些文字下划线,绝望地参与他的秘密,想在他的故事上打上她的痕迹。
而她戴在卡莱尔无名指上戒指,成为他身上来自她的痕迹。仅是一个简单的指环,但它背后神圣的、庄重的、专横的、被上帝见证的、合理的“占有”,让他成了“她的”。像他们记在书上的重叠的字迹,他们终于合一。
“永恒的上帝,人类的创造者和保护者,所有灵性恩典的赐予者,永生的创造者;愿你祝福你的仆人,这对男女,我们奉你的名祝福他们……永远保持在完美的爱与和平,根据法律和生活;借着我们的主耶稣基督。阿们。”
“上帝结合在一起的人,谁也不能把他们分开。”神父用丝带将他们的右手捆绑在一起。
“卡莱尔和埃斯梅,已同意共同缔结神圣的婚姻,并在上帝的见证下,向对方做出承诺,并通过赠送和接受戒指,并携手共同宣誓;我以圣父、圣子、圣灵之名,宣布他们结为夫妻。阿们……父神、子神、圣灵神,赐福、保护、保守你们。耶和华必以慈爱眷顾你;也要叫你们充满一切属灵的祝福和恩典,叫你们今生同得永生,也叫你们在来世得永生。阿们。”
埃斯梅听不清那之后赞美诗、弥散和朗读圣经的内容,她觉得自己漂浮在喜悦的令人眩晕的甜蜜气泡中。直到卡莱尔拉着她站起,走向桌后;直到她拿起笔签署自己的名字时,她的触觉和感官才重新恢复。她在登记簿上郑重地签下自己的名字,尽力控制自己颤抖的手不在神父面前把钢笔折断。
在签署完名字,与神父道别后。卡莱尔拉着埃斯梅走出教堂,他的步子迈得太大以至于埃斯梅被迫小跑着去追逐他。他们如此坚定地走向敞开的透进光的教堂门口,迈向他们的未来。
在教堂的楼梯下方,埃斯梅抛开手中那一捧巨大的花束,跳入卡莱尔的怀中。
“我爱你。”卡莱尔热烈地亲吻埃斯梅,紧紧地抓住她的腰,将她举起,带着她如孩子般兴奋地大笑着用尽全力旋转。
埃斯梅身后拖着的白色头纱被冬日傍晚的冷风吹起,飘飘然又从他们两人的头顶落下。天边那一抹金色的云彩,卡莱尔的金发与金色眼睛,地面石板路上那一摊倒映着天边暮色的水坑,因旋转而模糊的世界,在埃斯梅眼中全部变成了金色。
“我们结婚了。”卡莱尔在埃斯梅耳边热切地呢喃。
“我们结婚了。”埃斯梅的嘴唇贴着他的。
傍晚刚落下的星星点点的雪花融化在了教堂悠远的钟声中,他们在互相依偎着开启了新的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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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7世纪婚礼仪式本在四旬期(为复活节做准备)晚春三位一体(为升天准备)和降临节(为圣诞做准备)。但清教改革者无视了礼仪日历。
*“愿赐平安的神亲自使你们全然成圣!又愿你们的灵与魂与身子得蒙保守,在我主耶稣基督降临的时候,完全无可指摘!”帖撒罗尼迦前书5:23
*20年代流行大型花束加下垂丝带。兰花、栀子、百合、马蹄莲,玫瑰都是常用的花朵。但由于冬天,埃斯梅的花束无法使用这些花。
*婚礼传统\”somethingold,somethingnew,somethingborrowedandsomethingblue\”
*怕埃斯梅再阿什兰被认出于是他们选择苏必利尔一个小的新教教堂结婚。
*1662年共同祈祷书没有妻子给丈夫带戴戒的动作。而是丈夫给妻子戴上之后说“以圣父、圣子、圣神之名,我以这枚戒指娶你,以我的身体崇拜你,以我所有的财产赐予你。阿们。在这里他们按照1920年的习俗以交换戒指稍加修改。
*17世纪清教徒不赞成赠送戒指的仪式,认为它时天主教遗物。1653年,克伦威尔治下的清教徒通过的《民事婚姻法案》要求婚礼仪式程序简单,男女双方重复,牵手。禁止使用戒指。对于卡莱尔来说他并不介意这些宗教仪式的区别,于是他还是在婚礼上给埃斯梅佩戴了戒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