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十三章 迷失

1921年4月

【埃斯梅视角】

我开始疯狂地画画,不仅为了娱乐自己,更是期待着得到某个人的注意和赞美。我搬来的帆布越来越大,撒上的色彩越来越浓烈,只因为他偶然一次提起对艺术的看法“画出的颜色代表了内心的情感,是灵魂的颜色。”

我把这些颜色泼溅到画布上,跳动的黄、明亮的绿、深沉的紫、刺眼的白……直到我的眼睛和画布都不能再承担更多。现在我面前的画布看起来鲜艳地令人作呕。可我希望他能看到这些颜色,让他意识到这是我就是灵魂的颜色。黄色是他眼流淌的温柔,绿色是他挑出粘在我头发上草叶的细心,紫色是他从背后抱住我时的安慰,白色是他的纯洁……我的每一片灵魂都由他慢慢拼凑完整,都与他息息相关。

我既渴望又害怕让他看到我热烈的、深藏心底的感情。我也禁不住幻想,在得知我的爱慕之后,是否有这样一种可能,他会捧起我的脸颊吐露他心中同样深藏的爱意,会紧紧地拥抱住我发誓不再放开,会凝视进我的眼眸,会在我的唇上印下深情的一吻。

可这种完美的人怎么会回应我的爱慕?就像天使庇护且爱着所有世人,但永远不会专属于某个人。我渴望他,然而我却曾经拒绝了他的安慰,隐瞒了我的过去;像虚伪的信徒,既想沐浴神的奇迹却不愿意接受朝圣的艰辛。

最终我还是决定把这幅画连同我的心思一起藏在衣橱背后。对于现在的我来说,敞开心扉和隐藏自己的心意同样困难。

内心深处小小的、邪恶的欲望又驱使着我打开日记本,勾画记忆中的医生的样子。我比画任何一幅画都要认真,每一处阴影都用手指轻轻地搓开,每一丝头发都细心勾画。当画到他的深邃的眼睛,紧闭的嘴唇,我甚至感觉到下腹的一阵颤抖。当这幅肖像完成,它便是私密的,只属于我的。

“埃斯梅。”医生的敲门声让我从幻想中惊醒。尽管我知道未经我的允许他不会破门而入,我依然手忙脚乱地合上日记本然后塞进枕头套里。

我兴奋地走到门边,在镜子中最后检查了自己的头发,然后打开门

“你愿意去打猎吗?我昨天注意的你的眼睛,思考你或许渴了。”他彬彬有礼地问道。而我只注意到他身上单薄的白色衬衫,领口处未系好的两颗扣子,以及单薄材料之下若隐若现的肌肉。

“当然”我吞咽了一口毒液“爱德华准备好了吗?”

“事实上,爱德华今晚不去。他还不渴。”医生说

“哦”我的胸腔开始发紧,在面对独处的机会时,我虽兴奋但又紧张地想要逃开。想到他永远不可能爱我这一点,和他度过的每分每秒都只能让我更加可怜自己。

“请等我一分钟,我换一件更方便些的衣服。”我把困惑地医生关在了门外。

我挑了一件稍短的黑色旧裙子,让我更方便奔跑。衣袖的边缘已经有些开线,如果弄破丢掉也不可惜。

[弄破]我不想在医生面前撕破我的裙子,或者溅上血液。

我们从来没有单独狩猎过。即使有爱德华在旁边,医生的存在还是让我无比紧张。当我发现他盯着我胸前一小块血迹时,我更加羞愧于自己的笨拙。和我相比,医生的动作可以称得上是艺术。他快速地扑到一只鹿,在它意识到危险之前就扭断它的脖子。他脸上也没有饥渴、发狂的表情,只是平静地吮吸着,偶尔把眼睛闭起来,银色的月光下他的头发如丝绸般反射出光芒。这一切都值得画进古典派的油画中。

通常和爱德华狩猎的时候,我会把头发散开,享受飞速奔跑时它们在我脑后飘扬的感觉。但今晚我小心地把头发编成辫子然后盘在脑后,不想让医生看到我凌乱的样子。

“我准备好了。”我深吸一口气打开门。

他朝露出一个标准的笑容,然后礼貌地让我走在了前面。

“我知道一个漂亮的地方,是我的秘密盒子”医生朝我眨眨眼“想去看看吗?”

我点点头,他脸上立刻绽开灿烂的笑容。

天,他自己有注意过自己的笑容多么迷人和使人眩晕吗?随意对人使用这个笑容多么的危险。我不情愿地想到,医生可能对无数其他女孩都露出过这样的笑容,让她们脸颊通红,脚底发软。或许她们每天都精心打扮着,准备好笑话和故事,只是为了从医生这里骗取这样一个笑……

一股无名的怒火冲上我心头。

“那个地方有一片湖,旁边有一棵大山毛榉树。”走在我斜前方的医生转过身来,一边倒退着走一边说“我想,如果你还喜欢爬树的话。可以在树上看整个湖洒满月光的样子。”

他的语气里充满了回忆的欢欣和一丝戏弄,仿佛我还是那个十六岁的姑娘。他只有在偶尔的玩笑中才会收起平日里的稳重和严肃,他眼中快乐的光芒使他看起来不可思议地年轻。

“很久没有过了,不过我可以试一试。”我被他的热情感染,想要加快脚步。

我似乎能在白桦树银色的树干中见看到一小块如钻石般闪耀的水面。

“我看到它了!”我兴奋地叫着,朝它奔去。

风的声音从我耳边略过,我灵活的躲闪开面前的每一棵树。我奔跑的速度越来越快,新生的身体轻易的甩开医生一段距离。

然而有一件更美好的事情让我分了神。一种浓烈的,我从未闻过的美妙气息充满了我的鼻腔,醇香的牛奶般的味道,夹杂着各种莓子和花的香气。我的世界变得如此不真实,脚下的草地变得如棉花一般舒适和松软,却比棉花更有弹性,周围银色的月光中跳动着粉红色的光点,连吹在我脸上的风都是无比温暖的、略带潮湿的、令人沉醉的。

我狂喜地四处寻找。

我听见背后有声音在疯狂地呼唤我,可是它听起来太遥远了,还没有到我耳边就被这醉人的气息吹散了。

我在柔软的土地上快乐地弹跳着,终于接近了气味的源头。

下一秒我尝到了它。比闻起来还要绝妙无数倍,温暖、顺滑且充满芳香,如同品尝到天堂花园中花瓣上滚下的露水,只不过更加慷慨,它像是水流一样涌进我的喉咙,而不是一滴一滴地缓缓落入,瞬间浇灭了我喉咙的烈火。

我眼前的粉红色光点越来越多,越来越红,越来越亮,把我包裹着。在我的粉红色的小小世界里,我尽情地品尝着它。

然后我的手臂和肋骨感到撞击的刺痛,有股力量强行要把我和我的秘密世界分离。我挣扎着反抗,试图打破禁锢着我的枷锁。某一瞬间,这枷锁几乎要松开,但下一秒它变得更紧,压迫了我的肺部,让我喘不上气来。我怒吼着拼命挣扎,但这链子在地上拖拽着我。那粉红色的世界逐渐崩解。

我感觉到有水浸透了下半身和裙边。刚刚寻到的芳香退散了,现在我的身边充满了可恶的、浓重的青草味,像是有人把没有调好的颜料厚厚地抹在了我的鼻子上。我失落极了,知道自己再怎么挣扎也没有用。

“埃斯梅看着我。”医生捧着我的脸,强迫我把涣散的目光集中到他身上。

他的衬衣碎成了一条一条披在身上。小臂的肌肉三四道长长的划痕,划痕两侧坚韧的皮肤翻出,露出里面惨白的肌肉。这是我见过最恐怖的景象。

然后我看到了我自己,同样破碎不堪的衣服。黑色的布料上凝结着一片又一片带有深褐色边缘的粘稠的痕迹。上面还留有天堂般的芳香,我几乎要俯下身去舔舐它们。

“埃斯梅,不要。”医生按住我的脸颊,弄疼了我的脸。

想要挣脱开他的手,我发出一声咆哮。

他为什么总是要阻止我享受一些乐趣,我的生活难道不是已经够悲惨了吗?

“埃斯梅求求你,你不想要这样。”他的声音颤抖着

我呜咽着想要抠开他的手指。在下一秒,医生抱起我和我一起落入湖中。湖水彻底稀释了血液的味道。我甚至能看布料上沾染的血迹,随着月光照耀下的水流散出,如同飘渺的红色烟雾。

等理智逐渐占据我的头脑,刚才的愤怒变成了愧疚和恐惧。我试图从医生的怀里滑出,永远地沉入湖底。

然而向上的力量牵引我探出湖面。

坐在我身边的医生,像是被圣水浸透了的天使。水滴一个接着一个地顺着他额前柔软的金发流下,几乎成为破布的衬衫紧贴着身体,裸露的肌肉在月光下蒙上一层细腻的粉状银色光辉,像是油画中描绘的悲壮的圣战的结束。那几道伤痕基本愈合但依旧触目惊心。

而我是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像是从沉醉中醒来,我回忆起自己愤怒的咆哮,回忆起如何把指甲嵌进医生的胳膊里,回忆起那具几乎被拉掉头的尸体。

我背叛了医生的信仰,剥夺了一个人的生命。我在心里大声尖叫,胃部抽搐着几乎要让我把它整个都吐出来。人血的味道已经印在我的脑海里,抹也抹不去,仿佛我舔一舔嘴唇它还留在上面。

我只是茫然地躺在草地上。或许我在抽泣,但我自己不愿意去注意。因为此时此刻最不值得怜悯和原谅的人就是我。

“埃斯梅,我们先回去。”医生的手碰到我的肩膀,他的手依旧比我温暖,是人性的温度,而我的那一份早就迷失在了今晚。他的触碰让我觉得如此心碎,如此卑微。在我做出这样的事情之后他为什么还不放弃我?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断循环着这三个词汇,像是疯癫患者的呓语。我缩起肩膀,想要避开他的触碰。

“埃斯梅”他叹息着。我想让他停止呼唤我的名字,因为它会污染他的嘴唇。

他把我从地上拉起来,拦腰抱在怀中,像是捡起一个破碎的布娃娃。我的脸贴着他几乎裸露的胸膛,让我能感受到他每一次喘息的起伏。他的身上的肉桂和麦子的甜香即使被湖水冲刷过后依旧浓烈,像是潮水包裹着我。曾经他的气息给我带来过多大的安慰,今天就让我感到多大的罪恶。

“天哪”我听见爱德华的声音。这是我头一次不想面对屋子里散发出的暖黄色灯光。

“埃斯梅,我想你可能需要清理一下。”医生把我放到地上,接触地面的不真实感,让我恍惚地栽向前面。医生在我身后拉了一把,他手指在我的皮肤上像带着电流一般,我知道是我的罪恶感在作祟。我不配得到任何照顾。

“对不起。”我甩开他的手,冲进浴室。

无论我如何刷洗身上的泥土和血迹,我都永远无法刷干净我的灵魂,如果我还有灵魂的话。

爱德华相信我们这一类没有灵魂,只不过是人类模样的行尸走肉。可是如果没有灵魂,为什么我的心会因为罪恶而刺痛?仅仅是因为我让医生失望了吗?那升腾起来的模糊的痛苦似乎提醒着我,或许在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我没有理由地挣扎着想保留一些的人性和尊严。

我扑到在床上,医生给我的小十字架从衣服的暗兜里刺痛了我的身体,像是一根锋利的针。我不舒服地动了动,不想拿我曾沾染鲜血手去碰它。

[上帝啊,如果你存在,如果你在听,你能解答我所有的疑惑,告诉我如何弥补今晚的罪过吗?]我绝望地在心里呼喊着。可我知道即使上帝存在,他也已经抛弃了我。

我回想起几个月前医生把十字架递给我时说的话

[帮你找到自己的力量不在这儿……它在这儿]

我把手伸向我的心脏处,但是一片寂静。我不仅没有找到生命的意义,反而迷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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