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十六章 方向

生活中最大的幸福就是坚信我们是被爱着的(Thesupremehappinessoflifeistheconvictionthatweareloved.)——维克多·雨果

1921年5月

【卡莱尔视角】

这该死的血怎么也止不住,我的脚边扔满了浸染血迹的纱布。有血液不断滴落到地板上,形成黏稠且光滑的一小滩。我很少见到这样恐怖的景象。当我被迫不断吞下口中产生的毒液时,我感到无比愧疚。当我与死亡抢夺她生命的同时,本能却要让我去伤害她。这么多年过去,尽管我不会伤人,这种自我厌恶越丝毫没能减弱。

没有人能听见她的心跳正在逐渐变得微弱,这是单独给我的诅咒,只有我能听见死神为她放置的倒计时。

女孩的家人把她送来得太迟了。生产之后没有完全娩出的胎盘造成了极其严重的出血,最终夺走了女孩的性命。她还很年轻,甚至不超过20岁的样子。得知消息之后,她年轻的丈夫瘫坐在门口,一动不动。他新生的孩子在祖母的怀抱里发出令人心碎的哭声,但他丝毫不在意。

一切突然都变得那么安静,哭泣声、脚步声,心跳声、说话声全都消失了。那一瞬间我似乎失去了听觉,像被困在了透明的玻璃球里。然后我又听见一滴血滴落的声音。

[嘀嗒]沉闷,潮湿、令人作呕……

我要立刻离开这个地方。

当我冲出医院,走在路上的时候,那个女孩苍白的脸颊和纠结的金色头发,满地沾血的纱布和男子绝望冷漠的表情却怎么也抹不去。

他一定恨那个孩子,恨他的出生夺走了他爱人的生命。就像是我的父亲憎恨我一样。站在我父亲和这个男子的角度,我完全可以理解他们的愤怒。在意识到这就是我对我母亲做出的事情之后,感到我更加痛苦。我试图吸入温暖的风,但它却像匕首一样划破我的心和肺。

在过去的两百年,我遇到过不少不幸因生产去世的女性。而那个男人的表情像是烧红的烙铁一击落在我最脆弱的地方。作为医生我分享了他对于妻子的焦急和绝望;作为夺走母亲性命的孩子,我从他脸上得知了当时我父亲的反应,理解了他们的愤怒。

我的后背像燃起了火,脖子上的领带像套索让我窒息。我粗暴地扯开领带和衣领,一颗扣子悄无声息地滚落到了泥土里,但是我并不在乎。

在进入没有人迹的森林之后我开始飞速地奔跑,但却不知道最终应该跑向哪里。日出前的雾气笼罩了森林,四周无比黑暗。无论我跑向哪个方向,总跑不脱这雾气和黑暗。他们包裹住我,让我迷失在回忆、纠结和自我憎恶的陷阱里。

我一拳打在身边的树干上,树叶因震动而哗哗作响,叶子上低温凝结的水珠滴落在我额前。然而比起我冰冷的皮肤,它有甚至一些温热,又让我想到刚才滴落在地板上的血。让我想起几个月前那个夜晚,从我手指缝中间滴落的埃斯梅的血……

大脑就是这么残酷,在人最脆弱的时候,只需要一滴露水,就能打开回忆的闸门,让所有的痛苦流出。

[埃斯梅]她是出现在我黑暗里的美好。我似乎能看到雾气中她琥珀色的眼睛在我面前闪烁了一下,但下一秒就彻底消失了。

这微弱的闪光的消失让人惊慌失措,像是突然被剥夺了视力,我试探着向前走了两步,面前依旧是没有尽头的雾。我转头朝着家的方向奔去,急切地需要确认埃斯梅没有真的消失。

我推开家门,里面太安静了。只有爱德华一个人漫不经心敲击钢琴键的声音。没有埃斯梅走动的声音、呼吸的声音、翻动书页的声音。她甜蜜的气味依旧萦绕着在房子里。我像风一般跑遍了每一个房间,但是哪个角落都没有她的影子。

[埃斯梅在哪?!]想到刚才在树林里诡异的幻觉,让我更加害怕。

“卡莱尔你还好吗?”爱德华的声音从房间里传出来“埃斯梅就在屋后,她刚出去,说想等一次日出。”

在爱德华说完这句话之前我就已经离开了房子。

我在树下看到了她小小的身影。我终于暂时放松了神经,只想快步走过去把她紧紧抱在怀里。让她的气息、她柔软的身体提醒我,她没有消失,就在我眼前这个事实。但是我这样会吓到她。

我把刚才忘记放下的公文包放到地上,慢慢朝她走过去。

“卡莱尔。“她转过头,即使她一定早就闻到了我的气味,她的脸上依然满是惊喜。

她低声念出我名字时惊喜的语调和最后一个音节的微微颤抖,像融化的蜂蜜、像被风吹皱的湖水,像温柔舔舐我脸颊的火焰。我多么奢望着能在某个时刻听她在我耳边一直重复我的名字。而那个时候我也能把她压进我的怀里,永远不再放开。

“我们可以进门再练习吗?我害怕如果在外面闻到血腥味失控,你们会抓不住我。”她小声说,有些窘迫地看着地面。

过去两周多的练习,并没有快速见到成效。在我打开瓶子的一瞬间,埃斯梅还是会咆哮着朝我扑上来。试图抢夺我手里装着沾血纱布的瓶子。她确实逐渐花更少的时间恢复理智,只是抵制扑向人血的诱惑还需要更长时间的训练。我能想起她每次“练习”结束后眼里的失落,以及咬住下唇坚持不哭出来的样子,但她从来没有要求要停下来。想到这些只让我更加心碎,她过于急切的尝试和接踵而来的挫折,我都负有责任。

“对不起,我今天忘记了。”我尴尬地把手伸向脖子后。我甚至没有勇气多看那个不幸殒命的金发姑娘一眼,更不用说捡起沾有她血液的纱布偷偷带回家。因为见到埃斯梅略微散去的悲伤由重新压制了我。

“卡莱尔,一切都还好吗?”埃斯梅朝我走近一步,把一只手放在我的手臂上,抬起头担忧地看着我,然后目光向下看到了我胡乱敞开的衣领。

“爱德华说你想看日出。我知道一个不错的地方。”我拉起一脸困惑的埃斯梅朝树林里走去。虽然我没有准备好要和她倾诉夜班时发生的事情,但我想要找个理由待在她身边。只有她的存在、温柔的话语和平缓的呼吸能给我带来些许安慰。

“我不确定这么多茂密的树遮挡着能看到日出。”埃斯梅一边说着一边拉拉我。“我害怕再有人类出现。”她的声音有一点颤抖。

想到她在过去一个月中都把自己锁在房子里。我停下了脚步,不想强行拉她尽树林里勾起她不好的回忆。

“对不起。我没有要强迫你的意思。”我松开她的手,“只是我觉得它会很漂亮。而且我下班回来经过那里时确认过了。”我窘迫地辩解,暗自谴责自己忽略了她的感受。

“我想去。”埃斯梅思索了几秒之后说“但是你要抓好我。”她拉起我的手,不是简单地握住,她把她的手指一根一根放进我的指间。

每扣进一根我都仿佛能听到令人愉快的[咔哒]声,像是轻轻合上一把锁发出的声音。她精巧而纤细手和手指被我紧紧包裹住。她的手如此柔软,让我不敢用力去挤压它。我们指缝相触的地方,让我觉得我在触摸娇滴滴的玫瑰花瓣。我似乎感到我的掌心越来越温暖,但不灼烧,如同冬天捧住盛有热茶的茶杯。

[连我们的手都如此契合……]

“我会拉住你。”我向她保证。

我们在一条蜿蜒而过的浅溪旁边停下来。

“日出之后阳光从树叶缝隙洒落下来这条溪水就会闪闪发光。”我依旧不愿意放开她的手“我们可以在树上看日出,而且在高处可以看到这一整条明暗相间的溪水。”

“我们要爬树!”埃斯梅发出愉快且惊讶的喘息声“我很久没有这样做过了”

“我相信你还没有忘记这项技巧。”我们会心一笑。她知道我的话是什么意思。

“至少现在如果我掉下来,医生就在旁边。”她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这笑容搅动了我胃里的一团蝴蝶。她第一次藏起了那个羞涩的埃斯梅,机灵而活泼的玩笑让我更为她着迷。“现在我很庆幸没有穿那条蕾丝的长裙。上次我就是因为检查挂到树皮上的裙边才一脚踩空掉下来的。”

埃斯梅说完我才真正去注意到她穿了什么。当她漂亮的脸出现在面前时,很难让人把注意力移到其他地方。埃斯梅穿着一条棉质连衣裙,裙子刚刚过膝。裙子温柔的浅橙色上面有极细的黑线勾勒出碎花,衬托她脸颊两边一缕焦糖色的碎发。薄绸衣领向外翻开,像微微扇动着的蝴蝶翅膀落在她的胸脯上。

我克制住继续盯着她看的欲望,后退几步“女士优先?”

埃斯梅咯咯笑着,用胳膊抱住树干,像一只野猫,优雅而灵巧地踩着树枝,一眨眼就攀到了这颗树的顶端。

我合上下巴收起刚才没控制住的愚蠢表情,抱住树干,暗自期望我的动作不要那么笨拙。我小心翼翼地试探树枝的强度,不想因为踩断树枝而掉落。我知道埃斯梅正低头看着我,向上攀爬的时间仅有几秒,可当我急切地想要站到她身边时,这几秒却如此漫长。

我们坐到树枝上时,天空已经变成了深蓝色。有几分钟,我们都沉默地坐着。我用手理好我因奔跑而吹乱的头发,拉好衣领。

“卡莱尔。”埃斯梅把头转过来看着我“你刚才回到家的时候看起来很难过。你愿意说一说吗?”我没有想到埃斯梅心里还挂念着刚才的事情

“尽管我可能不能实际上帮到你,但有人分担悲伤或许会让你好受一些。”埃斯梅的声音轻柔且小心,像是询问一个孩子哪里受了伤。让我想起在走廊的黄色灯光下,她小心翼翼卷起我的袖子,眉头微微皱着,对着灯光轻轻地转动我的胳膊,查看我早就愈合的抓伤。那让她看起来更像是个医生。

“工作上的事情。”我尽量简短地回答。我不愿意用细节去让充满同情和敏感的埃斯梅伤心。

“卡莱尔。”埃斯梅有些失望地叹了一口气,显然不满于我的敷衍“你的工作是什么?”她问我

我疑惑地抬起眉毛,不明白为什么她突然问这么一个奇怪的问题

“我是个医生?”尽管是回答显而易见的事实,我还是不自觉地用了疑问的语气。

“你工作的内容是什么?”埃斯梅继续问

“我治疗和照顾病人。”

埃斯梅向我靠近了一些,把上身转过来面对我,直视着我的眼睛,她娇嫩且丰满的嘴唇微微张开,然后问了我一个我从来没有思考过的问题

“谁来治愈和照顾你?”她轻柔的话语像是闪电击中我的心,让我几乎要从树上掉下去。

我一时间无言以对。长久以来我都没有意识到在某一刻我也需要寻求别人的帮助和安慰。

“你一个人承担了太多负担。”埃斯梅继续说“你说过我是你的朋友或者家人。如果是这样,你应该得到朋友和家人照顾。”一阵风吹过,卷起她耳边的一缕头发,吹动她薄纱的衣领。她的话乘着她迷人的甘菊和蓝风铃的甜香,覆盖上我的脸。黑暗中,她像是朦胧的、发着光的天使坐在我身旁。

我应该对她说。我想向她倾诉。

“今天一个年轻的母亲在生下孩子不久之后去世了。”我小心地去看埃斯梅的脸,准备随时终结这个话题。

她眼睛深处有什么东西震颤了一下,但又很快找回了平静。她压着裙边的手从膝盖上挪开,握住我的,似乎在鼓励我说出更多。

“我尽力去止血但是一切都太迟了。“我低头看着我的手,不自觉回忆起刚才它们沾满鲜血的样子。

“这不是你的错。你做了所有应该做的事。”我点头。内心深处,我知道这不是让我崩溃的原因。

“她的丈夫憎恨那个婴儿。他的出生夺走了他母亲的生命。让我想起我的父亲,想起他一直都是这样看待我的。”

“卡莱尔”埃斯梅的声音颤抖着。她抽出一只手放在我的背上,陌生的温暖从她接触我后背的那一点扩散到我的全身。

“我也恨我自己。如果不是我,我的母亲也不会早逝。今天的女孩让我想到她。”

“噢,你不知道当时的情况是怎样的。这也不是你能够控制的。”她的手抚摸我的背

“我知道。但是我还是觉得难过”我抓住她的小手,翻来覆去地查看。“我小时候总是幻想被母亲爱着的感觉。到今天,我又想起我失去的和她失去的,这让我感到悲伤。”

“卡莱尔,你是个好人,是个优秀的医生。她会为你骄傲的。”埃斯梅挺直脊背急切地说着,她抓紧我的手,大眼睛里闪烁着真诚的光芒。

“我曾经希望过我的孩子长大后能像你一样。”她小声补充了一句。

[她认为我是好的,她过去没有忘记我……]这句话里包含了太多信息,在我的胃里点燃了一把火。

“谢谢你。我是真心的。”我包裹住她的手,直视着她的眼睛,希望她能知道我多么感谢她的存在和安慰,感谢她让我明白一时的软弱并不是可耻的。

她朝我露出一个笑容,让我心因愉快而疼痛,提醒我我是多么疯狂地爱着她,爱她的善良、温柔和包容。心底深处,我想要更多,我想要她充满爱的拥抱和亲吻,我想要她成为我心灵的庇护,想要她永远陪在我身边。反之,我也愿意向她献上这一切。

“卡莱尔你看。”埃斯梅叫我,让我不情愿地把视线开她的脸

深蓝色的天空中诞生了一小段金色的光芒,把紧挨着的云层染成了玫瑰红,如同明快的一笔画在深色的画布上。然后那颜色扩散开来,一条又一条厚重的云被染上了玫红色、深紫色。直到这些深深浅浅的紫红色洒满整个天空,那一道金色逐渐裂开,天空的玫红色褪成可爱的粉色、浅橙色。最后,这些颜色也慢慢淡去,露出头顶的灰蓝色。

“十分壮观不是吗?”埃斯梅的睁大眼睛惊叹着,然后轻轻吐出一口刚才屏住的呼吸。

[我的埃斯梅是如此可爱。]

日出前压抑的雾气随着太阳的照射消散,蒸腾起青草和泥土的气息。刚才浓雾中的恐惧和迷茫,感觉已经像是很久远之前。

现在我知道了下一次我该跑向哪个方向,跑向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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