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良二年十一月二十二日,京师。
一名报童手上拿着一大叠《文报》,一边挥舞着一边喊道:“快讯!快讯!内阁首辅沉宫保登报刊文,发表文章《公仆疏》,驳斥内阁杨阁老弹劾的七宗罪。”
《文报》本就在京师有着极其深远的影响力,再加上这是沉忆辰第一次正式刊文,并且还是驳斥对于自己“权臣”的弹劾,无疑是在朝野间投下了一颗重磅炸弹。
朝堂百官,坊间市井,街头巷尾、茶楼酒肆,几乎能够触及到的任何地方,人人都在激烈的讨论着沉忆辰文章内容,一时间竟然造成了“洛阳纸贵”的局面。
“闻道,最晚连夜刊印的五千册报纸已经告罄,现在报社外面都已经被人给堵着大门了,第二版何时才是印刷出来?”
岳正用着一种兴奋跟急切夹杂的语气,朝着何闻道询问了一句。
本来他跟彭时两个昨日与沉忆辰商议完后,就该回府等待着第二日到衙门当值。结果何闻道预料到《公仆疏》这篇文章一出,定然会引发满城轰动,出现报纸供不应求的场景。
于是乎干脆把他们两个留了下来搭把手,同时还就《公仆疏》的内容写了两篇文章,进一步的梳理跟讲解,让百姓们能更好的理解官员本质是什么。
但何闻道还是远远低估了沉忆辰的影响力,他发表文章根本不需要看内容是什么,单单“沉忆辰”这三个字出现在文章署名上面,就足以令无数人竞折腰。
要知道沉忆辰可是大明魁首,他的科举文章被无数人引以为经典,更别说那堪称空前绝后的“三元天下有,六首世间无”,哪怕凭借单纯的好奇心理,都足以买一份《文报》来看看到底写了什么。
“第二版已经在加班加点的印刷,应该还需要一两个时辰,况且还得备足分发给各地州府的量,恐怕就是发行出来依旧是杯水车薪。”
《文报》供应的可不仅仅是京师,而是整个大明两京十三省,现在的发行量已经是金属活字印刷术的极限,何闻道也没有什么好的解决办法。
听着何闻道的为难言语,岳正用着感慨语气回道:“越多人看到《公仆疏》,那么距离老师的理想世界就更近一步,当官员不再是统治者,百姓就能卸下身上的重压。”
“还有皇帝!”
何闻道简洁了补充了一句,他已经从沉忆辰的《公仆疏》中,意识到了人人平等的内核。如果说士大夫是高高在上的特权存在,那么皇帝毫无疑问超越了士绅阶层。
“闻道,慎言。”
岳正赶紧提醒了一句,目前老师去挑战整个士绅阶层,已经相当于四面楚歌的境地,要是把帝王给牵扯进来,那真的就难以在朝堂立足了。
“放心,我不会给恩师惹麻烦的。”
何闻道笑了笑,现在是面对岳正才敢如此直言,面对外人定然是不会说出这番言语,“民贵君轻”这句流传了千百年的箴言,他相信会在恩师的手中实现!
相比较何闻道跟岳正这群最为虔诚的“沉学”门生,已经逐渐摸索到了沉忆辰的理念内核,朝堂的其他文武官员对《公仆疏》的讨论,更多还是流于表面。
午门左右城阙的朝房,就是六科官员的值房,于是乎这条走廊也被称之为六科廊。身为沉忆辰科道清流外派的当事者,他们更为关注《公仆疏》的内容,毕竟这篇文章说不定事关自己的前途利益。
“诸位,沉宫保这篇文章把士大夫定义为百姓的服务者,是不是契合了孟子的‘仁政’学说,强调以民为本?”
一名户部给事中朝着在场同僚询问了一句,公仆这个概念着实太新颖了,有些超乎传统儒家文人的理解范畴,他们只能把这套理念往先圣学说上面靠,看能不能从中引经据典得到解释。
其实孟子学说中,就有着“民本”、“仁政”、“王道”等等概念的描述。沉忆辰《公仆疏》里面的内容,隐约有些孟子学说的理念,但好像又不是那么一回事。
“孟圣的仁政强调民本,可不是颠倒本末,天底下哪有士大夫是仆人的说法,简直就是歪理邪说!”
另外一名须发皆白的礼部给事中,听到这句询问简直是怒发冲冠,他读了一辈子的圣贤书,遵从的就是士大夫与天子共治天下的理念。
自古只有士大夫代天子牧民的说法,绝无文武百官给民众当仆人的道理,沉忆辰这篇文章完全是在颠覆纲理伦常,绝对不能容忍这等妖言惑众!
“张给事说的好,咱们就先不说仁政民本是不是契合公仆论,沉宫保的行事作风就不可能师承孟圣。要知道孟圣明确反对战争,曾言过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此所谓帅土地而食人肉,罪不容于死。”
“沉宫保穷兵黩武,这些年执掌朝政战事不断,怎会听得进去孔孟圣人言?”
一名十三道监察御史站出来,附和了礼部给事中的观念,并且神情展现的大义凛然。
但是在这满口仁义道德的表象下,实则虚伪至极!
他之所以会如此激烈的反对沉忆辰外派京官,就在于以往外派的监察地方官吏的权力,是掌控在都察院的手中,十三道监察御史就等同于“钦差大臣”一般的存在。
科道言官虽然在朝堂上面是个整体,可终究是属于两个完全不同的衙门,到了地方就必然会存在着激烈的利益冲突。
举个最简单的例子,以往监察御史到地方外派,各地官员无不是阿谀奉承,想尽办法招待行贿。现在多了一个或者几个六科给事中同行,那受贿难度就大了许多,等同于多了一个互相监督的机制。
就算退一万步,派到同一个地方的几人同流合污,地方官员能拿出来的好处是有上限的,以往自己一个人能吃的盆满钵满,现在几个人分账就少了许多。
监察御史是心中一万个不愿意,让六科给事中参与进来分权。
更别说除了六科给事中,沉忆辰还打算外派翰林到地方,那一群人可是真正的清贵,加之前途无量,想要拉拢他们一同堕落难度颇大。
就在这群人议论纷纷的时候,一名身穿青袍的官员走了进来,众官员看清楚来者是谁后,纷纷躬身拱手行礼,表现的无比尊重。
要知道科道言官一般情况下,除非是到了阁部大臣级别,否则常规了三四品绯袍大员都不放在眼中。毕竟他们的职责,就是挑高官的刺开喷,越是不畏权贵不摧眉折腰,就越能引得朝野内外的声名。
但这名青袍官员可不是一般人,他乃翰林掌院倪谦,相当于属于言官清流中的领袖。并且按照《大明会典》规定,翰林掌院是五品官员中,唯一合乎规则可以越级身穿三品绯袍的人。
只不过倪谦为人向来低调,常年在翰林院醉心学问,更不会在于这些虚荣。
“下官见过倪掌院。”
面对齐刷刷的问候声,倪谦也是客气的拱手回了一礼。
“诸位刚才的对话,本官站在走廊听到了一些,心中不由产生一些疑问。”
“沉宫保的理念是否契合孟子学说,真的有那么重要吗,难道《公仆疏》本身就算不得以民为本?”
倪谦语气平澹的朝着在场众官员反问,实则心中有着一股愠怒。
难怪当初沉忆辰直言道,他不需要一群品德高尚的圣人,只需要一批遵守规则去办实事的官员。现在看来这群所谓的言官清流,全部都在舍本逐末,拘泥于细节跟字眼,没有一个真正讨论官员为何要成为公仆!
面对倪谦的质问,在场这群科道言官全部都噤若寒蝉,他们面对朝廷其他官员,都能充斥着一股道德跟身份上的优越感,可面对翰林掌院这种清流领袖,最引以为豪的优越感就变得一分不值。
况且倪谦的身份学识摆在那里,反驳就意味着存在着“辨经”的可能性,能不能辨的过众人心里面还是有点数的,挑头得罪就等同于名利双失。
看到没人回答,甚至是没有人敢于直视自己眼神,倪谦不由长叹一声。
要知道沉忆辰当初刚刚入仕,身为翰林院一个纯粹的新人时候,面对自己的怀疑跟不信任,都始终没有逃避过眼神的注视,还毅然放话论迹不论心,是非功过自有后人评说!
接触的人越多,倪谦就越认同有些人注定不凡,沉忆辰能位列阁部执掌大明,不是没有原因的。
“本官入仕数十载,听的最多的一句话,便是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可凭心而论,又有几人真正做到了造福一方,把百姓放在了最为重要的位置上面?”
“沉宫保的《公仆疏》,本官来的路上同样看过,文章内容可谓是字字珠玑。早在先秦时代孟子就提出过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连帝王都可以屈居其下,结果千百年过去,尔等连公仆这个身份都无法接受吗?”
铿锵有力的话语响彻在六科廊,倪谦某种意义上不是在为沉忆辰说话,而是为往圣先贤说话。
旧的时代已经过去千年,新的时代早就应该来临,结果一代代新人们却在蹈袭古人。难怪沉忆辰国子监讲学时曾强调,历史潮流是不断向前发展的,不要抱着几千年前的东西不放,反对崇古主义坚持与时俱进。
如今回头再看,好像全被他给说中了!
屋内依旧是一片沉默,没有人敢于反驳倪谦,亦或者说不知道该从哪里反驳。
其实认真想想,如果放下对于沉忆辰的偏见,他的这篇《公仆疏》确实是一心为民。千百年下来,孔孟学说早就已经远去,可后人的思维却愈发的禁锢,连服务于民的概念都无法接受了。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士大夫就真的高人一等吗?
百姓万民才是天下的根本,造福于民才是真正的以天下为己任!
该说的都已经说了,倪谦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然后补充道:“本官此次进宫之前,已经就京官外派之事与翰林院同僚商议过,十之八九愿意去历经民间疾苦,而不是居庙堂之高夸夸其谈。”
“尔等同样是言官清流中的一员,并且本身就是有着清明吏治,谏诤封驳的职责。大明士绅豪情隐匿的多少田亩,难道尔等就真的丝毫不知吗?”
“本官希望尔等能对得起头上这顶乌纱帽,对得起圣贤教诲,上不负天子,下不负所学,更不要负了天下万民的期待。”
“言尽于此,诸位好自为之吧。”
说罢,倪谦就毅然转身离去,仅给众人留下一个洒脱的背影。
说实话以他的性格,能公然说出这番话,已经是相当的不容易。这群科道言官能听进去几分倪谦不知道,他只知道用沉忆辰的一句话来概括,事在人为!
倪谦离去之后,屋内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一人打破了这种氛围,开口道:“倪掌院其实说的没错,吾等为官初心不就是为了治国平天下吗?”
“沉宫保是不是契合往圣先贤不重要,重要的是他颁布的政令能为百姓做些什么,吾等又能为万民做些什么。”
“在下不才,愿外派地方清丈田亩,还苍生三分田地!”
话音落下,这名年轻的科道官员,朝着诸位同僚拱了拱手,就潇洒无比的走出朝房,步伐异常的坚定。
“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在下在庙堂之高为官多年,是时候去江湖之远了,告辞。”
又是一人拱了拱手走出了朝房,让在场剩余的科道言官脸上神情无比复杂,没有想到倪谦一番话语能带来这么大的触动给改变。
亦或者说,带来改变的其实不是倪谦,而是沉忆辰这些年执政的理念。
“廖兄高义,小弟岂能落于人后,诸位告辞!”
第三人应了一句,紧随其后走出了朝房。
“同往,告辞!”
“还有吾愿往!”
接二连三的声音响起,朝房内一名名官员跨过了那道门槛,他们仿佛跨过了心中的那道桎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