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夔州已经是夏日,虽然因为群山环绕的缘故略感凉爽,但来往的路人们都早已换上了薄衫。
因此当一个面遮薄纱、身裹厚重黑袍的女子驾车行走在官道上时,很自然的招来了异样的目光。
尤其是不光她自身裹得严实,就连身后马车的车门车窗也固定住了,让路人好奇的同时也躲得远远的。夏日里似这等装扮布置,只有易传染的病重之人才会用到。
前方行人纷纷避开,马车一路畅通向东而行。走到一处人烟稀少的位置,马儿脚步一斜拐下官道,没入了一片隐秘的林地中。赶车人起身掀起厚重的门帘,走进了车厢中。
“他醒了吗?”
车厢中斜倚着一男一女,女子面色苍白气息紊乱,看起来有伤自身。而男子脸色晦暗一直在昏睡中,周身散发着一种令人不愿靠近的阴冷气息。这两人正是重伤被人救起的挚启与陶真。
赶车女子俯身查看挚启的伤势,面纱下显露出与身形不符的苍老面容,赫然是十多年前与玄罗同船来到蜀地秦烟!
“秦烟前辈。”陶真欲起身被秦烟制止。“师兄还是老样子。”
“他不该用这把剑。”秦烟指着一旁的封魔盒,说完她有摇了摇头。“不过当时他要是不用这把剑,你俩都活不下来。”
“前辈当时就在附近?”
“我欠这小子一份恩情,若当时在场必然不会袖手旁观。我赶到时那人已经跑了,不过从留下的痕迹看来应该是玄家人。”
“是玄罗,玄家那个神秘的大公子。十年前我们从建康前往安庆时,曾在渡船上同行过一段。”
“原来是他!当初我还嘱咐过这小子离他远些。”
“前辈那时也在船上?难道早就认出了玄罗的身份?”陶真皱起眉头回忆着。
“那倒没有,早年间虽然也来过蜀地,但只是作为一个过客,并未与这里的修行宗族打过交道。不过这十年在三郡穿梭,倒是见识过不少玄家的做派。”
“玄家与九幽之森的人魔沆瀣一气,表面上维护蜀地安宁,实际上不过是人魔的内应而已!”陶真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潮红,愤愤的喊道。
“哦?”秦烟抬起了眉毛。“也说得通,强敌在侧千年,何以其他宗派尽皆受损,唯有玄家蒸蒸日上呢。”
“这个消息从我口中说出,恐怕只有前辈会信。”
“以玄家在蜀地的威望,仅凭一面之词的确无法撼动。”秦烟对此也略感无奈。“那日我赶到之时,曾见他眼中有金光闪烁,似乎能克制体内的杀意,而且你身上也有同样的气息,可是什么灵物?”
“那是正气诀。”
见到秦烟目露不解,本着对救命之人与挚启旧识的信任,陶真将浮生院与正气诀之事一一道明。听到浮生院挡住人魔近千年以及织梦者也出自院中之时,饶是秦烟自认古井无波的心境也出现了一丝颤动。
“难怪当年凌焕让我不要追查织梦者的来历,原来他早就知道浮生院的存在。”秦烟低声念叨了两句。
“前辈说什么?”
“原来曲障山的异象出自浮生院,而这几年频繁出现的强大气息也都是冲着它去的。”
“玄家作为人魔的帮凶,想来也视浮生院为眼中钉,三个月前曲障山的异象,不知是不是他们在作祟。”
“已经到了夔州,就别想过去的事了,还是想想出了蜀地该何去何从吧。”
“浮生院有两位师兄师姐外出游历,临走时留下一封信让我们照拂老家的邻里,另外我们打算回偌寒涧看看。”
“他诈死之前惹了不少麻烦,再次出现怕是免不了一阵腥风血雨。你好好养伤让后以正气诀助他调理,应该会有所助益。我们得赶紧离开蜀地,这里说到底还是玄家的地盘,以他们的做派不会如此轻易放手。”
休憩了一阵秦烟继续策马东行,而就在他们离开不久,两个身着黑衣的老者凭空出现在这里,后面还有紧随而来的马蹄声。
他们嗅了嗅这股令两人迷醉的气息,眼中射出四道嗜血的光芒。
挚启又一次来到了间生客栈,不过这次是被陶真扶着进去的。作为进出蜀地的必经之路,这是他们最后一段能以马车代步的路程。
秦烟虽然可以用破空之力带两人赶路,但并不适用于长途跋涉。况且如今还为脱离玄家的掌控之地,需得保留几分力气应对不测。
客栈中一如过往的热闹,客人不多,可喧哗与酒令声不绝于耳。三人在一处角落的桌上坐定,脸色已经苍白的挚启半倚着墙,仅仅握着陶真手没有松开。
他双目中仍不时有黑芒闪过,不时还有杀气升腾而起,不过在陶真与秦烟的帮助下,尚能维持住一丝清明。
对于店中的凡人而言,挚启身上的气息令他们感到十分不适。几个自恃武力的练家子想要将三人赶出去,好在春娘游走在中间化解了这场还未开始的争斗。
她来到挚启三人桌前,眼睛扑闪着仔细打量了挚启与陶真二人一番,最后发出一阵媚笑之后退到了后堂。
随着盬子鸡上桌,浓郁的香味钻入鼻中,纵使此时的挚启间于梦醒之间,也被熟悉的味道唤醒了记忆。
三人围着石釜大快朵颐,鲜美的汤肉在配上一壶从潼川带回的杂粮酒,饶是多年不生口腹之欲的秦烟,也掀起面纱吃得津津有味。一桌酒菜下肚,许久不见喜色的三人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
“一个病怏怏的小白脸,一个不敢见人的老女人,也就只有这个俏丽的小娘子还算个正常人。吃个盬子鸡都跟饿死鬼投胎似的,怕不是从哪里逃难出来的。”
“大哥你可说错了,逃难的哪有生得这般水灵的姑娘,我看是恶毒母子逼着俏媳妇儿背井离乡才对。”
“对对对,还是二弟说的在理!小娘子别怕,若是真像二弟所说的那样,哥哥我替你做主。”
开口的正是方才欲将挚启他们扫地出门的两个武者,他们并不满足于口头的调笑,起身来到挚启桌旁围着三人肆意打量。
挚启一阵气血上涌握紧了拳头,却被陶真冒着金光的手掌按住了。
陶真盯着挚启漆黑的眸子摇了摇头,秦烟坐在桌旁一动不动,唯有拎着酒壶赶来的春娘见到陶真手中的金光愣在了原地。
见到三人选择隐忍,两位魁梧的武人开始更加肆无忌惮,双手触碰到三人桌上的酒具,放肆的笑声响彻整个间生客栈。
笑声将愣神的春娘惊醒,见到此景的她露出熟悉的笑脸,摇摆着颇具风韵的身姿来到了几人中间。
“哎哟,两位客官,可是喝得高兴了?”
“春娘店中的酒食向来是最好的。”间生客栈在方圆几十里颇有些名气,两人也不好拂了她的颜面。
“既然如此,可否给奴家三分薄面。这一桌算奴家请二位的,再赠上一壶亲酿的美酒。”
春娘满眼含笑的看着两人,目光中却有一道奇异的光彩闪过。两人在原地愣了片刻,随后从春娘手中接过酒壶坐了回去,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个玩笑。秦烟侧目看着盈盈而笑的春娘,上下打量着她。
“三位客官可吃好了?”
“春娘的盬子鸡还是如此美味。”
“原来是熟客,难怪我看着二位眼熟。”
“许多年没来过了,不过这饭食的味道依然记得。”陶真对于间生客栈的酒菜也是回味不已。
“三位若是没有住店的打算,还是早些上路为好,走晚了说不得会遇上风暴。”春娘脸上笑意不减,言语间却不似一位掌柜该有的说辞。
“风暴?蜀地何时有了风暴的说法?”
陶真眉头微蹙还要继续发问,一旁的秦烟却突然开了口。
“多谢掌柜的好意,我们这就离开。”
两人扶着挚启走出客栈大门,在黑夜里朝着远处的幢幢山影走去。陶真对秦烟的决定十分不解,此去多是山路,对于此时的三人来说,多歇一晚便能让挚启多恢复一分,他们也能更早离开蜀地。不过她对于秦烟有种莫名的信任,并没有质疑她的决定。
三人刚离开,间生客栈的大门便被一群凶厉之人破开,他们先是在客栈四周扫视了一遍,随后为首老者的目光落在了春娘身上。
店中的酒客见到他们肆无忌惮的模样大多低下了头,唯有方才得了春娘一壶酒的两人醉眼朦胧的站了起来。
“哪里来的老头,一把年纪还色眯眯的盯着春娘?莫不是想着老树逢春的美事,你还行吗?”
“哈哈哈,大哥你又不是不知道,越不行的人越是心痒啊!”
“对对对,这种人我见过不少,还真是这种佯装凶狠的样子!”
两人一阵唱和成功吸引了老者的注意,他盯着春娘的双目转向二人,宛如看着两个死物。身后的随性之人不忿欲要动手,却被他拦住了。
“正事要紧,何必跟两个死人计较。”
老者声音低沉如嘶吼,说着不在意却满是愤怒。他说完便领头转身离去,目光掠过春娘之时仍然多停留了片刻。
两位酒醉男子看着他们离去的身影大笑不止,口中还不忘污言秽语的嘲弄不停。可就在他们扭曲的快乐达到顶峰时,却突然发现自己已经无法出声。
两人目光向下,只看到两道血红的痕迹沿着脖颈缓缓裂开,随后一条血线喷薄而出。
“啊!”
眨眼之间两个活人直挺挺的倒下,店中的食客们尖叫着夺门而去。春娘慢慢走到二人的尸身旁蹲下,用两块抹布堵住了流向他处的血迹。
“将你们救下为我挡下一劫,也不知道该与不该。不过送了你们一顿酒肉,应当是不欠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