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里迈着细碎的步子往桂花树下走去,她淡声道:
“你方才没听出来么,卢娘子膝下犹虚,她没替夫家生下子嗣,那便是原罪。”
巧荷眉心微低,一脸无奈。
“听闻卢娘子到手月例足有二两银子,她靠自己照样过活,何苦非得留在赵家。”
夏里坐回石凳上继续梳绒,她手上动作不停,直言道:
“她那是想不开,被三从四德的思想给禁锢了,甘愿为夫家奉献一生,你回去当差时莫要多话,她用不着别人同情。”
巧荷坐在夏里身侧,帮她一起理绣线,神情自若道:
“我省的,她平日对我非打即骂,我都自身难保了,哪还有余力同情她,只是担心她把婆家受到的委屈,变本加厉打到我身上,介时我少不得要多受皮肉之苦。”
夏里停下手上活计,眉目肃然道:
“赵大桥那寡妇表妹看起来妖妖娆娆,绝不是善茬,她若是进了赵家门再生个一儿半女,卢娘子只会有受不完的气,如此看来,小厨房不宜久留。”
巧荷先是面露愁苦,继而又释然道:
“这都是咱们私下里揣测的,说不定卢娘子不会忍气吞声呢,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卢娘子可不好相与,方才也不知她那小姑子同她说了什么,一句话就将她劝回屋,瞧着颇有些能耐呢。”
夏里自然也留意到赵小茴了,那丫头天生笑面虎,看着不过比她略大两岁,做事说话却十分老成世故。
先前卢娘子就有意将她弄进老太太院里当差,结果她与巧荷空降而至占了空缺,只怕这姑嫂二人心思未歇,还会继续折腾。
巧荷见夏里不说话,她边仔细梳绒边絮叨道:
“卢娘子对这小姑子是真上心,前几日还四处为她找门路,想将她弄进府里当差呢。”
夏里淡淡勾唇,“我瞧着小厨房人手不足,她何不将赵小茴直接弄去小厨房,直接放自己身边照顾多好,她的话应该有些分量。”
巧荷略一迟疑,半带轻笑道:
“我听卢娘子与那洗菜的婆子说过,她小姑子心灵手巧,发髻梳的极好,将来是要近身伺候主子的,她们瞄准大丫鬟的位置而来,自然看不上灶房活计。”
夏里心中有丝预感,那赵小茴说不得还真能进乐寿堂,她将梳好的绒丝用铜丝拴住,轻声道:
“我如今已是二等丫鬟,这三等的空缺又多出一个,你说她有可能填补进来么?”
巧荷微微有些意外,“你升等倒让她占了便宜去,这事可真说不定,卢娘子近日往外跑的勤……”
夏里倒不怕那赵小茴,只是不想徒增烦恼,巧荷见她沉思,神色迷茫道:“怎的了?那赵小茴对你有妨碍?”
夏里轻轻摇头,面色如常道:“她虽是奔着大丫鬟的位置来的,却不一定想当乐寿堂的大丫鬟,老太太那儿对有野心丫头来说可不是什么好去处。”
巧荷年岁小,接触到的信息有限,一时间有些听不明白夏里话里的意思,对上她茫然的眼神,夏里唇角微勾,嗤笑道:
“并不是所有人都同咱们一样只求安稳度日,有些个心大的丫头,是奔着主子爷通房位置去的,这么说你明白了吗?”
巧荷面露恍然,她轻蔑道:“正头娘子尚且要受气窝火,那通房小妾就更是低贱卑微了,说白了就是给男人暖床生子的玩物,还不如府里管事嬷嬷们瞧着体面。”
夏里搓着拴好的绒丝,轻笑道:
“人各有志,你且等着瞧吧,咱们乐寿堂消停不了几年,你只管埋头干活,卢娘子好便罢了,她若是总拿你出气,咱们就想法子去大厨房学艺,这府里心思灵巧的丫头太多,你不如学点真本事傍身来的可靠。”
巧荷也是如此想的,她瞧着夏里搓好的绒,拿在手里惊奇道:“这瞧着还挺好看,你要做什么发饰?”
夏里搓绒的动作不停,淡定道:“待会儿我做好你便知道了,你若待着无趣,就去做自己的事儿,我一个人就可以了。”
巧荷摇摇头,“我就在这陪你,看看这绒花发饰是怎么做的,你不怕我偷学吧?”
夏里好笑道:“你若有能耐学会也是好事,日后还能给我帮忙,我可不小家子气。”
巧荷闻言笑了起来,两人就这么坐在桂花树下,边闲谈边做绒花,时间流逝飞快,当第一朵绒花组装起来后,巧荷惊艳的瞪大了双眼,她小心翼翼拿在手里,激动道:“夏里,这粉蓝突变的菊花太好看了,能送我一朵吗?”
夏里微微颔首,“你喜欢便拿去,我本就打算多做些,多余的都送给院里姐妹,只有些拿不定主意,是都做成菊花的还是其他花型也做。”
巧荷沉思了片刻道:“你若是会做各种花型就多做几样,这样姐妹们戴着也不重样,只孝敬老太太的花型,其他人最好不要有。”
夏里心里门清,绝不会犯低级错误,她寻思着既然要送,那就让大家有更多可挑选项,只为了应景菊花可多做几种颜色,至于老太太那里,她可做些寓意好的头饰。
夏里心里打定主意,看着巧荷笑道:“你既这么说,那这几日就给我打下手,咱俩争取早日完工。”
巧荷手脚勤快,毫无意见的点头答应下来,自此两人开始日以夜继的忙碌。
夏里自出府那日算起,拢共在宅院住了八日,尽管她万分不愿回国公府,可理智还是催促着她早些回去。
她这段时日养的极好,皮肤白皙的比刚进府那会儿还要好看,谢嬷嬷并未过来瞧她,估摸着是老太太那头走不开。
夏里并未任性多留,她将宅院各处收拾妥当后,便同巧荷一道回府。
巧荷有些意兴阑珊,夏里还有机会再过来,她却是不大可能过来的,她将夏里送的绒花珍藏在包袱里,厨房活计多油烟又重,她不舍得糟蹋好东西。
两人自角门入府后,身上气息不自觉都变了,也不再肆意说笑,连言行举止都规矩起来。
进了乐寿堂院门两人分道扬镳,夏里第一时间去给老太太谢恩,她将绒花用匣子装好,双手捧着往正房而去。
她刚露面就让穿着姜红色比甲的茜草给瞧见了,夏里对老太太身边伺候的丫头不熟,除了白芍和石蜜其他人她都叫不上名字。
这茜草倒也和善,她主动迎上去道:“我听闻你出府养伤去了,如今瞧着气色不错,可是能回来当差了?”
夏里感激一笑,抱着匣子朝她福了福身,“多谢姐姐挂怀,我已痊愈,见姐姐面善不知姐姐姓甚名谁?”
茜草轻笑道:“你入府时日尚短不认得也正常,我名唤茜草,是老太太跟前的二等丫鬟,日后咱们少不得一同当值,慢慢就熟识了。”
茜草同她说话时微微俯低下身,嗓音如泪涓细流,听上去很是舒服,夏里眨了眨清透漂亮的眼眸,轻声道:
“姐姐说的是,我这才刚回府,想给老太太磕头谢恩,不知姐姐能否帮着通传一声。”
茜草声音温婉道:“二太太带着四姑娘正陪老太太聊天儿,我这就进去回禀,你到阴凉处稍事休息。”
近日秋老虎发威,气温回升热的很,茜草细心体贴,怜惜她大病初愈,夏里领了这份情,乖巧站到廊檐下等候,茜草这才放心入内。
内室摆放着冰盆,还有丫头轻轻打扇,茜草进来时,罗氏正同老太太商议中秋宫宴那日四姑娘要穿什么衣裳。
茜草极有眼色,待主子们话音落下,她方才走上前去,不慌不忙道:“老太太,夏里妹妹痊愈回府了,她正等在廊檐下,想进来给您磕头谢恩。”
老太太此刻心情不错,她看着谢嬷嬷道:“那丫头这么快就回来了,头上的伤都养好了?”
谢嬷嬷茫然道:“老奴这几日未曾见过她,也不知她养的如何,这么不声不响就回来了,想必是心里惦记老太太了。”
罗氏忙跟着凑趣道:“那丫头是个忠心护主的,先唤她进来瞧瞧。”
茜草望向老太太,见她点头这才转身出去唤人,罗氏感慨道:“还是母亲会调教人,这乐寿堂的丫鬟各个都了不得,以后等晚乔大了出门子,您可得割爱赏她一两个做陪房。”
老太太没好气道:“你就会从我这里抠搜,什么好东西都想捡现成的,满府这么多下人,你就不能自己挑了调教?”
罗氏奉承道:“我可没有母亲这本事,晚乔也渐渐懂事了,她若能同母亲学个三四成,我也就不用跟着操心了。”
老太太笑骂了她一句,并不接这茬,罗氏见到了大姑娘发疯,不免也有些危机感,她是真怕女儿日后长歪,老太太再不济也比她有本事,女儿跟祖母学总不会错。
谈笑间,夏里捧着匣子亦步亦趋的走了进来,她低眉敛目恭恭敬敬朝老太太跪下磕头,态度虔诚道:
“托老太太庇佑,婢子死里逃生,现已伤口痊愈,特来谢恩!”
无论夏里这伤是怎么来的,老太太为她请医问药都是不争的事实,她能对主子有这份感恩之心,老太太无疑是满意的,她乐呵呵道:
“快快将她搀扶起来,你这丫头恁的多礼,这身子才刚调养好,何必下跪磕头,抬头叫我瞧瞧,可是真养好了。”
夏里笑着扬起下巴,她眼睛水汪汪,像极了秋夜点缀夜空中的星,灵动又干净。
老太太对她原就有好感,这回瞧清楚脸,不由更加满意。
“阿兰眼光不错,这丫头是个美人胚子,养了这么几日,气色红润,瞧着愈发好看了。”
谢嬷嬷知道夏里长相不俗,她奉承道:“这说明老太太这地儿养人。”
罗氏接话道:“母亲这里确实养人,不若就让晚乔搬过来同您一道住,多少也能沾染些福气。”
老太太到了这岁数看事情很透彻,她不想给自己找麻烦,立刻拒绝道:“儿孙自有儿孙福,你的女儿你自己教导,别想给我安排活计。”
自上次老太太点拨罗氏几句后,她就在想法子填补晚乔的短板,她这个生母出身不够,那就送到老太太跟前教养。
介时再背靠国公府这棵大树,必能挑门好亲事,奈何老太太不应承。
四姑娘年龄虽小却极会察言观色,她方才未开口,这会儿见气氛尴尬,忙声音娇软道:“姐姐手里捧着的是何宝贝?我能看看吗?”
她这话将注意力又引到了夏里身上,夏里神色从容道:
“您当然能看,这匣子里装的是婢子用绣线做的绒花。”
陆晚乔再早慧也只是孩童,她对未见过的事物会有好奇心,她眨巴着眼睛从圈椅上站了起来,夏里立刻捧着匣子上前。
陆晚乔伸手将匣子打开,见到里头各色各样的绒花,惊艳的瞪大眼睛,她拿起一个绒花蝴蝶,转身朝老太太道:“祖母你瞧,这位姐姐做的绒花真奇巧。”
老太太接过四姑娘递来的绒花蝴蝶,眯着眼仔细打量,罗氏也凑了过去,她见了绒花满眼放光,挑了朵粉紫渐变色的菊花发饰插在发髻上,喜笑颜开道:
“母亲,你瞧这粉菊戴在头上好不好看?”
这般精致的绒花,老太太也是头回见,她笑的皱纹都出来了,不吝夸赞道:“好看,与你头上的发钗相得益彰,快拿来与我挑一朵。”
夏里笑容满面走上前去,她声音沉稳道:
“老太太瞧瞧这个福寿三多,是以佛手、桃子和石榴花型组合而成,寓意多福、多寿、多子,是婢子特意为您所致,再没人比您更适合佩戴的了。”
老太太立刻被这福寿三多给吸引去了,她拿起簪棍,只见上头石榴鲜艳夺目,桃子圆润饱满,佛手娇艳欲滴,搭配着叶片组合在一起格外赏心悦目。
她爱不释手道:“你是怎么想出来的,这花型瞧着如此复杂,都是你亲手所做?”
夏里腼腆一笑,坦言道:“这些绒花都是婢子亲手所做,但因为花型太多,一个人忙不过来,就让小厨房的巧荷帮忙了,老太太手里这朵并未假手于人。”
老太太脸上笑容更甚,对着谢嬷嬷道:“真是个实诚的好孩子,你快来替我插上这福寿三多。”
谢嬷嬷躬身接过发饰,小心翼翼替她插在发髻间,茜草忙将巴掌大的西洋镜拿了过来,举到老太太跟前让她看。
不得不说,夏里巧手做出来的东西,无一不精致,福寿三多颜色虽杂,搭配在一起却恰到好处,插在老太太头上不仅不喧宾夺主反而更显年轻有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