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尘终了

前尘终了

四月一过,五月的天,即便入夜,也一样地暖意袭人。

三三两两的大小酒坛,颠三倒四地倒放在冰冷的墓碑前。

我软趴趴地靠在碑前,仰头捧着一只小小的坛子,喝了一口烈意甚浓的酒水。喉间一辣,我皱了皱眉,但随后周身升起的洋洋洒洒的快意却让我舒畅地绽出一抹恍惚地笑来。

“爷爷,我把……把……奶奶送到您……身边了。”我用头靠着墓碑的一侧,轻轻地撞了撞,呵呵地一笑,“谁……谁都不知道……神不……知鬼……鬼不觉……”

用手指一圈一圈地抚过坛口,我一瞬间又无比委屈地低声说道:“可是……佑熙不……不能给奶奶……立碑……”我撅起了嘴,难过地凝眉道:“不然……让别人……人看见,就会找……找……查……顺藤摸瓜……佑熙……就会被发现了……”我忽然之间又极度伤心地哽咽了嗓子,“可是……佑熙已经死了嘛!怎么能……让人……发发现呢?!”

拿手胡乱地一比划,我做了个从高处坠落的样子,然后绕了一圈,我重新拿起酒坛子,仰头豪迈地咽了一大口,一个不留神,我开始被狠狠地一呛,接着就一发不可收拾的咳嗽起来,尚未咽下肚的酒水瞬间就被顺着嘴角滑下了下颌,流进了领口。

愤怒地捂着胸口,我颤颤悠悠地举起酒坛子,用力地朝地上掷去。

过了许久,安静的空气里只有我断断续续的咳嗽声,我觉得这极度不合理,于是在最后一声咳嗽平息后,我眯着眼睛摇摇晃晃地望了过去。

月光下,酒坛子安然无恙地悬浮在半空里。

我百思不得其解地死盯着那酒坛子,略一想,一时间惊恐万分地站起了身体,然后畏畏缩缩地躲在了墓碑的后面,低声地求救道:“爷爷奶奶……有鬼啊!”

那悬浮的酒坛子慢慢地靠近,我越发用力地缩成一团,不断地朝臂弯里埋下自己的面颊,嘴里絮絮叨叨地不断念着:“有鬼有鬼……”

一个低淳的声音,从头顶传来,道:“酒鬼,你说谁是鬼?”

我闻声,利落地抬头,忽然发现酒坛并不是悬浮,而是被一个人捏在了手里,而那个人顶着月色,正望着自己。

“你是谁啊?”我的嘴里难得利索地跑出一句话,因为确定对方是人,我很大方地开始动作,抬手擦了擦自己湿淋淋的半张脸,露出一个傻笑来。

“楚瑜。”那边的声音这样回答。

我猛地站了起来,不想刚一站定,眼前就兀地漆黑,脑袋霎时晕眩起来,身体于是晃荡地一倒,我下意识地想扶住身体旁边的墓碑,可是,我的手在空气里扑腾了几下,整个人就被一股力道抬了起来。

我不禁大骇地手脚大作起来,而眼前的黑暗渐去,我的世界重新回到了月色酒意里,只是月色仍在,酒却不知所踪,而且自己还坐在了一匹马上。

我突然觉得这样很不好,刚才的良辰美景一下子被破坏了,刚想申诉几句,可只一动,从身体两侧就伸出两条手臂来,那两只手在自己的身前一交,握着一条缰绳一抖,视线开始上下颠簸地晃动起来。

“啊……”我舌头打结地惊呼了起来,“你你……干……干什么?”

“敢发酒疯,我就把你拖在地上带走。”身后的声音威胁道。

“不要啊!”我的态度一下就放低了许多,因为我感觉那个威胁的颇有可行性。

“那就乖乖坐好,靠过来一点。”声音无奈而静静地说道。

我一个用力地靠向了身后,后背果然得到了一堵颇为坚实的依靠,我舒舒服服地在颠簸里打起了酒嗝。

夜晚的行进又快又稳,何况我还背靠青山一般地高枕无忧,抬手揉了揉眼睛,困意油然而生,于是,我软绵绵地说道:“我想睡觉。”

“已经出城了,再有两盏茶的功夫,就到药庄了。”声音淡淡地回答我。

“……对了,你说……你是谁?”我用力地眨了眨眼睛,因为觉得在马上睡觉并不是个好主意,所以我很希望通过聊天来排解一下倦怠。

“楚瑜。”那声音低沉地回答道。

“哦……”我拉长了声调地应和着,“楚瑜,你怎么……整天逮我啊?”我有些愤愤不平地扭动着身体,还特地用力地挺起了身体然后再重重地摔回去,以示惩戒。

楚瑜以为我突然坐正,是想发疯。于是果断地调出了一只手搂住了我的腰,所以,我不是摔回去的,而是被他抱回去的,惩戒的初衷于是石沉大海。

“啊唔!”我甚是不满地嗷了一嗓子,顺便磨了磨牙。

身后的人见怪不怪地轻哼了一声,然后继续快马加鞭地赶起了路。

两边的景物在夜色里不断地向后倒去,眼前的道路在不断地拓展蜿蜒。热胀的酒意在胸腔中冲荡,我半仰起了脑袋,靠在了楚瑜的肩膀上,闭着眼用力地朝上吸了口气。再次睁眼时,眼中是一大片城外的夜空,浓郁漆黑的夜幕上缀满了许多星星,我停住了动作,半眯着眼睛观赏了起来,咯噔咯噔的马蹄声里,头顶的星空像是伴着那节奏舞蹈起来一般晃动着,每一颗都朦朦胧胧地带着虚影重像。

“楚瑜,星星排成排了哟!”我快乐地说道。

楚瑜微微歪头,轻轻地用脸颊贴住我的额头,笑了一声,问道:“都排成了什么?”

我用喉咙发出咕噜噜的笑意,把头一歪,有些不好意思地用手蒙住了眼睛,道:“排成霍骁了。”

额头上的温暖渐渐远离,空气里良久没有回应,我于是特别认真地重申道:“你仔细看!真的是霍骁!”摇手一指,我仔细而耐心地说道:“那是眼睛……那是鼻子……那是……”

“嘶——”马嘶破空传来。

我被一个大趔趄差点甩下了马背,我惊诧地瞪大了眼睛,一时间呆在了那里。

“到了。下马。”

我略略回神,在自己周身找了一圈,好半天才发现了站在马下的楚瑜,我看了他一会儿,摇了摇头,郑重其事地说:“不要,我……我要看星星。”

楚瑜眼睛一瞠,一把攥住了我的手腕,阴沉道:“方才不是说要睡觉么?!”

“不……不想睡了,星星好看。”我笑得眯起了眼睛,无比真诚地告诉他。

“下来!”一声怒吼过后,我被一股力道狠狠地拽下了马背。

世界神奇地颠倒成了我陌生的模样,星星落到了地上,马儿升上了天空。

“呵呵……”我很觉新鲜地咯咯笑了起来,一边的脸颊一下一下地随着步子的起落,撞上了楚瑜的后背,我捏起拳头有气无力地捶了几下,我又不高兴起来,道:“楚瑜,你……你怎怎么……老扛我!”

“哟……怎么又喝成这样了?”伴随着几段碎步,一个娇弱的声音责备一般地传了过来。

“楚公子,我来帮您一块抬吧。”另一个爽朗的男声也在女声之后响起,带着一点讶异和担心。

“不用,睡一觉就好,我送他回房去,没你们的事。”

冷淡的话音刚落,便是一阵踏风踩云的疾行。

不知过了多久,身体被猛地一摔,我摸到了凉软的被褥。脑子被一段时间的倒置之后,经刚才那么一甩,我感觉自己简直要把脑浆给吐出来。难受地皱起了眉头,胸怀间的热潮,喉间的滚辣,头上的一阵晕痛,齐齐袭来,让我想把自己蜷缩起来。

肩膀被粗鲁地一拉,我不能如愿地坐了起来。

“别折磨我了,林佑熙。”

半开的窗门,白净的月光洒落一地。夜半时分,除了月光之外没有任何光线的房间,暗处里的一双眼眸,犹如垂死的野兽一般灼灼发亮。

“我离不开你,你别折磨我了。”

重重的呼吸声清清楚楚地此起彼落着,两道目光在黑暗中相接,唯有月色可见。

“呵……”我靠近他一点,呵着酒气,轻轻说道:“这么喜欢这副皮囊么?”

洒脱柔和的光芒,月色如莹,轻染一切,迷点大地,醉倒所有仰望它的万生万物。那光芒爬满了窗台,勾勒出对面楚瑜冰冷的面容。

“你喜欢,就……就拿去吧。”我向后一倒,躺在了被褥上,在黑暗里,睁着眼睛盯着帐顶,“反正我……什么都没有了。”皱着眉头,涩然道:“谁……都不要我了。”

我侧过脸,去望窗边的一角,那醉人的月。如此纯净的光线下,似乎那远去已久的记忆都会为之停留,它是如此地令人渴望让人沉醉。明明是近在眼前的距离,却残忍地遥不可及,如同内心深处生生不息的思念。

月光的笼罩下,阴影似乎在一步步的走近,带着一股温热的呼吸,像是一串俳徊不去的耳语,落在耳畔,轻轻地细细地交织着哀伤和深情。

脸被滚烫的双手扶正,我对上了一双明眸,那里面也有一轮月,冷沁的光芒,可以让人碎了心,断了肠。

“我在呢。”他在上方轻声说道。“我要你,要你一辈子。”

视野被月色包裹出一种冷意,周遭都变得模糊起来,唯有他的脸孔清晰而幽然。

魁梧的身体在靠近,陌生的气息在靠近,蓬勃的心跳在靠近……

嘴唇,眼角,耳垂,细碎的亲吻流连不去,被吮吻过的地方残留下湿热的触感,辗转地生出针刺的微痛。

脸上的手掌绕到了后颈,从那里开始,一点点滑入领口,粗糙的触感出现在了背脊,腰间,亲昵的抚摸持续不断,带出了肌肤上的阵阵颤栗。

腰间一松,上裳被扯落,扔到了铺满月色的地板上。

唇间的纠缠在不断地重叠,交织,舔咬,不断地重复动作。

酒意苏醒一般地重新在心间跌涨,一股几近麻痹的感觉贯穿身体四周,一时间,我的思维在失控,连同手脚也不听指挥起来。

逐渐发热的身体,一团团像是燃烧起来了炙焰。我猛地扭头分开热吻的嘴唇,大口大口地喘气,滚烫的喉咙无比地干渴,我忍不住难受地喘气。

吻点下移,落在了颈间,大手游弋,时轻时重地抚过赤呈的肌肤。

越来越迷乱的意识里,我慌乱地去看窗边的月,伸出手,我想抓住它。

一双大手飞快地拦截而下,执拗地,用力地,嵌入了自己的手掌,十指相扣的瞬间,一切都在燃烧,一切都变得野蛮,一切都变得无法控制。

身体火热得不像自己的,肌肤被狠狠地爱抚着,被欲念支配的索取,身体间激烈持久的出入冲突。

我半张的嘴唇,伴随着每一次的进入发出轻哼,从伟岸地肩头望出去,我死死地盯着那轮月,茫然地睁大了眼睛。

越来越远的光,消失在恒久不变的夜幕下,是死了么?

淳宁三年,六月末,宣州战事告罄,叛党尽除。七月初,元烈将军带伤回都,班师回朝。

是三年后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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