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是而非

似是而非

迎风的城楼,开始回转的天幕依旧没有脱离阴暗,像是痛哭过后失神的脸庞,死气沉沉。

严王背对着我站着,双手扶着城楼上一块块玉石累积起的凉壁,单从背影看,光影恰好地将其烘托得十分庄严,俨然一派欣赏大好河山的君王架势。

影卫被撤下守在城楼之下,只在进口的地方站着一个极为高大的影卫,持剑把守,黑纱帽的遮蔽下仿佛地狱使者。

现实果然远比艺术深刻,庸碌的人,一不小心就会踏入早就设下的陷阱里,我作为一个永远会让现实阴谋得逞的倒霉鬼,这次也无一例外地没让老天爷失望。上天赐予了林佑熙一副绝佳的皮囊,却公平地让他对谋略丝毫不通晓,不然,为什么我每次都会让自己走到尴尬狼狈的一步呢?

这一日的时光,已经了流逝了大半,我却不知道这样的时间还会继续多久。

从刚才走上这座城楼的时候,我的心情就已经随着每一步台阶的升起,慢慢地从混乱过渡到平静。qula.org 苹果小说网

如果严王打算利用我做什么威胁,我便决定视死如归一回,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先一步自己了结。与其逼得霍骁他们进退两难,不如让他们化悲愤为力量,一口气端了这帮乱臣贼子。至于再之后,霍骁会如何,奶奶会如何……当时的我已经完全被大我小我的模式局限了原本就简单的思维,压根也无从思考。

所以,我在他身后站得笔直,脑子里不放弃地不断闪过各种把眼前这个人踹下城楼一了百了的方法。大约是因为内心翻江倒海的缘故,我的双手都攥得颤抖起来。

“本王不会拿你如何。”严王半转过头,口吻轻淡。

我的表情几近嗤笑,不过,以他的角度应该也看不清楚,所以,我有些不能控制地将这个表情状态发展到有声有色的地步。

“你在笑?”严王这次将身体转了过来,问道。

我抬眼看向他,眼光在他的周身打量了一圈,然后说道:“你也在笑。”

严王的目光变得深沉而玩味,“本王笑什么?”

“笑自己要赢了。”我毫不犹豫地回答。

严王这次真的开怀地勾起了嘴角,他讥讽地问我:“你这般看轻霍骁?”

我摇头,道:“行军打仗,他不输任何人,只是论到心机诡计,他年纪轻,未必有王爷高明。”

严王也摇头,道:“本王何来什么心机诡计……”半晌,他仰头,吐纳一般地说道:“都是天命罢了。”

“王爷是有雄心大略的人,怎么也信命?”我收敛起自己嗤之以鼻的神态。

“好比你逃出了本王之手,却如今,还是又落回本王这里。”严王瞄了我一眼,眼中的嘲笑很浓。

“是啊是啊……”我点点头,“走了一遭,还是回到这里了。”

这中间,静了一会儿。

仿佛一股细小的游水,在闭塞的缝隙里流过一般的静谧。

继而从耳边像是爆破一般地传来一阵若有似无的金属撞击声。

我屏住呼吸,将视线慢慢地转移。

离宫门不远处的地方,开始被一种不真实的晃动打破了平静。

黑压压的人开始从地平线上升起,夹杂这寒冷的兵刃光点,装点出别样的悲壮。

一个黑甲银胄的人影纵马为首,半边脸掩盖在防御的面盔之下,露出下颌。

“哼。”严王慢慢走到城楼最前面,眼帘中没有太多的情绪,他只是说:“你看,他来了,你不来见见他。”

我脑海中浮现袁婴告诉自己的话,不由嗓子发紧。

“再不看,往后就见不着了。”严王叹息一般地说道。

天空中的乌云转为最淡的颜色,像是一层薄纱,飘渺地笼罩在头顶上方的天穹。

我缓缓地踏出一步,然后第二步,再接着,三步并作两步地也走到了城楼的前端,双手扶住潮湿冰冷的垒壁,将身体向前探去。

霍家军的身后跟着乌压压的军队,正是东张将士。

两队人马咬得很紧,地面的震动则越发逼近这里,连同叫喊声也穿透而来。

“本王原给了他尊贵的死法,此子却偏偏不允,如今要死在乱刀之下,是他自己选的。”严王幽幽的声音冷得刺骨。

我放在垒壁上的双手忽地抽搐了一下,进而蔓延开麻痹的痛楚。

“霍匡极重此子,若是得知其子惨死宫门,想必……哈哈哈哈……”严王像是极为畅快似地高笑起来,像是脑海中盘旋着一场别开生面的幻想。

厮杀之声震耳欲聋地冲袭而来,□□楼上的石壁都微微地颤动起来。

跟在霍家军身后的东张军忽地从队伍的两旁分出两队人马,整只军队的阵型像是一只雄狮展出一对羽翼一般令人咋舌,那两队人马全力朝前面的霍家军追击而去,而他们□□的骏马饶是神速,势如闪电一般地直直冲到霍家军的队伍两侧,却不急着从两边破杀,而是要冲到最前方堵截!

“呵,恐怕连楚瑜都不必出马了。”严王的表情越发生动起来,他的声音已经开始没有了先前的平静。

空气凌冽起来,我浑身发凉,仿佛身体里有什么东西撕裂扭曲了一般得痛苦难熬。

东张军一时间势如破竹,将围堵的阵容加大扩充,仿佛只是一刹那的时间,所有的霍家军就这样被团在一个任人宰割的范围之内。

“真想瞧瞧霍骁此时的神情啊……”严王的声音残忍而兴致高昂。

我眯起眼睛,看见那个修长的甲胄身影似乎没有一丝动摇地骑马站在原地,他的四周被所有霍家军层层围护着。

“来人,将本王的罗刹镜拿来!”严王对着站在进口守卫的影卫高声吩咐。

那影卫颔首作揖,很快地,他手捧一只精致华丽的古式望远镜慢慢进前。

严王衣袖一动,瞬间从影卫手中夺过那只望远镜。忽然,他的动作一顿,表情一转,眉梢眼角的讥诮不言而喻,他的手一伸,将那只望远镜朝我递来。

“不想看看?”

我扭过脸。恼火,惊恐,夹杂而来,身体一阵冷一阵热。

“够绝情……”严王像是佩服似地点头,然后低声恨道:“同你爹一模一样。”

风声缓缓地停住了,呼吸间的凉意也慢慢地消退了。

城楼下的两队人马完全陷入了对峙状态,不过,对于东张军来说,他们像是高高在上的王者一般,看着无路可逃的霍家军,他们的静止仿佛是给与垂死的猎物以挣扎喘息,借此大大满足他们的虚荣。

围截得利的东张军很快让出了一条通道。

一个身着红衣棕甲战袍的男人骑马缓缓走向了中央的位置。

他没有快马冲去,而是仿佛踱步一般地任马匹信步,他一手拿掉自己脸上的面盔,纳入一边的马鞍上,俊朗的面容在天光里意气风发,果然是裴语恒。

薄薄的最后一点乌云全然散去,夏日的最后一场暴雨,连同后续,划上了休止。

视线猛然亮蓝起来,头顶的那方天,光亮更甚。

裴语恒面色淡然,启唇道:

“霍师弟……”

城楼之下,唯有这一声被清晰地传到了我的耳畔,讽刺而疼痛。

这时,团团围拢的霍家军也让出了一条行道。

同样的马蹄,同样的姿态,那双手抬起,覆在自己的面盔上,银色的纹理在修长的手指下熠熠生辉。

“哐当——”

银色的面盔被用力地掷在了地上,雨后潮湿的石板瞬间玷污了那上面精美的图案,污水顺着面盔缓缓地蜿蜒而下,重新流回肮脏的地表,仍旧剔透的盔面上闪烁了一下,映出了天幕上一枚淡色的火红。

“裴爱卿。”

云销雨霁,天上的红日露出了面容,开始灼灼地散发着温度。

伴随着那一声淡漠的嗓音,一方黑色的影卫纱帽忽地从我和严王的身后飞掷而出。

像是带着雨天的最后的一点黑暗被扔下了城楼,狠狠地摔向冰冷的泥泞里。

日光照亮了这座潮湿的宫殿,将一股震撼用一缕缕的光,交织地送至这里。

珠阳在天际释放着热量,释放着这个夏季最后的力量。

聚集在一起的雨后污水,堆叠在一起的死尸亡魂,在这一刻,都要被这光这亮,带走了。

严王的表情像是被冰冻住一般僵硬,他似乎被人按了暂停键一般怔在原地。

然后,一把闪烁着寒光的长剑轻而疾的架在了他的颈边。

那是一把饮尽了鲜血的宝剑,从回鹘到殷宫,它品尝过所有尊贵或低贱的血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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