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末仍旧面无表情,眼底却浮起淡淡的笑意,“素素瞧着性子清冷,其实最是重情。”
“……”凤城歌顿时脸色垮了下来,嘴角不由得勾起三分苦涩的笑意,“可是……”容末话中的意思他又何尝不明白,只是,当年的事情并非他不愿意说清楚,而是,有些事情根本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简单。解释?他以为他没有想过吗,可每每要开口的时候,却总是千头万绪,不知从何再说起。
“因为你,素素经历过许多你想象不到的痛苦,她会如此,也是自然的。”容末难得这么多话,但只要想到洛倾雪那迷茫的脸,那痛苦却压抑的笑,他的心就觉得狠狠地揪疼着;垂下眼睑掩去眸底的情绪。前世,他走了之后,她经历过的那些痛,还有孩子……想到这里他眸底不由得划过一道黯然。
闻言,凤城歌的心陡然揪疼了下,看着容末的眼底泛着暗红,“我明白了。”
“……”容末摇摇头,“不,你根本就不明白。”
凤城歌眉宇微微颦蹙着,面带不解地看着容末。
“如果我是你,绝对不会容许那个妄图陷害素素的女人住在这里,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容末转头,远远地瞧着那再奴仆的拥簇下,坐在湖中的花船上弹琴的女子;纵使琴声悠扬,可他却只觉得难听。qula.org 苹果小说网
顺着他的视线,远远地瞧着那蓝天白云,柳树依依,粉色娇花点缀的划船上,女子身着一袭水蓝色抹胸长裙,粉面含羞,眼角带怯,那股娇媚的模样浑然天成。
“来福,立刻着人将沈姑娘送走。”凤城歌沉声。
“是,不知太子打算将沈姑娘送往何处?”来福轻甩拂尘,语气恭谨地请示道。
“需要送往何处?哼,当初既然是来驿站养病,如今瞧着她的病也已经好了,还赖在驿站做什么?”凤城歌俊脸顿时沉了下去,转头看着来福,“你这太监总管是怎么做的,这么简单的事情也需要本太子亲自交代!”
来福顿时身子颤了颤,“太子息怒。”
嘴上虽然说得恭谨可心里却是在腹诽着,谁知道太子您变脸跟六月里的天儿一样,原想着那沈月梅还有可能成为他们的女主子呢,自个儿自然是要好好的对待的;可谁曾想事情兜兜转转,竟然成了这副模样,原本应该是自己小郡主的背太子您嫌弃得半死,那害得小郡主险些殒命的,却被您当宝儿一样疼着;这可不就是造化弄人吗?
当然这话他可不敢当着凤城歌的面说出来,只能在心里腹诽,然后转身离开。
听到凤城歌的话,容末低首垂眸,眼底一道精芒飞闪而逝,随即又划过一道释然;端起小香几上的茶杯,茶水已然凉透,可品尝着那含着微微苦涩的甘冽,却是兀自,笑了。
隔天,太阳早早地升起。
天空万里无云,碧空如洗;合着暖洋洋的阳光;随着马车“吭哧吭哧”地不断行进着,撩开帘子,入目那或翠、或绿、或如浓墨染绿的颜色。
云都历来是个好地方,她竟从来都不知晓,原来云都城外竟然也有这般美好的精致。绿草如茵,微风轻抚,青山掩印,瑶草低回。前世匆匆忙忙二十载,回想起来竟是那般的无趣而又无奈,兜兜转转的,自己竟是从未有过这般悠闲的时光,好好走走,看看;看看流云国的大好河山。
“吁——”随着车夫一声轻喝,洛倾雪的身子猛然怔了下回过神来。
“小姐到地方了。”锦笙眼疾手快地搀扶着洛倾雪,压低了嗓音道。
“嗯。”洛倾雪微微颔首应声,瞧着左右两边的四位丫鬟投过来那略带担忧的目光,笑了笑,“只是走了下神,不妨的。”
向来最是稳重的秦霜,仍旧面无表情点点头,“出门在外,小姐还是要多小心才是。”
“咱们难得出门来踏青,小姐就不要再想那些烦心的事情了。”漱玉坐在洛倾雪的右侧,与左边的锦笙一起搀扶着洛倾雪,“正所谓车到山前必有路,小姐又何苦太过执着了。”
锦笙虽然听不懂那些文绉绉的话,不过也听着也是劝诫小姐的好话点点头,“就是小姐。素来听闻揽月山庄拥有十里桃林,多少达官贵胄想入园一游而不可得,奴婢们今儿都是沾了小姐的光了。”
“你们几个丫头倒是惯会说话的,行了,都下车吧。”洛倾雪淡淡地笑着,摇摇头;撩开帘子,入目便是那张熟悉的俊脸,与以往一样,仍旧一袭白衣,只用天青色的丝绸包边,上面用金丝绣着繁复的花纹,却越发衬得他整个人的颀长挺拔,就那么静静地立在那里,阳光下,倒极是吸引人。
感受到那两道灼热又似笑非笑的视线,洛倾雪有些不自在地别开脸,看到凤城歌,她眉宇顿时不由得微微颦蹙着染上了三分忧色,“平安参见凤临太子。”
“……”凤城歌张了张口,心中酸酸涩涩的,总感觉好像被什么堵着一样,抿着唇,“平安郡主不必多礼;今儿大家出游,都当是朋友,别让那些东西败了咱们的兴致。”
容末转头,眉梢轻轻挑了挑,看着凤城歌,眼底带着浓浓的戏谑和笑意;被自己的女儿恭恭谨谨地唤作凤临太子的感觉,想来应该是很不错的吧。
洛倾雪微微笑着,却并不僭越,“谢凤太子。”
“……”瞧着洛倾雪那低眉顺眼的恭谨模样,凤城歌张了张口却没再说出什么话,只是一股森森地无力感浮上心头,果然这就是十五年前造的孽,需要现在来还的吗?
洛倾雪自然不知道凤城歌心头的想法,对于这个所谓亲身父亲的出现,她说不上是喜多一点还是悲多一点;或许是带着感激,感激上苍,至少她洛倾雪并不是那么的失败,失败到连自己的亲生父亲宁愿疼宠妻侄女都不疼爱自己;至少她洛倾雪不用背负着洛家那自私自利的血脉过活。但如果说没有一点的埋怨和怨恨,那绝对不是真的。
如果不是凤城歌,母亲又如何会在年纪轻轻时便郁郁寡欢,与世长辞;她又怎么会经历那样的痛苦磨折;前世的过往,说遗忘太假,只是她希望时光能将悲伤掩埋,将那些所有深深地压抑下去;可每每闭上眼时,她都无法忘记,忘记那惨烈的一幕一幕。
“行了,你们也不用都在这里守着,自己去外面走走吧。”容末敏感地察觉到洛倾雪神色不对,垂下眼睑掩去眸底的波动,语气淡淡的朝锦笙等一众下人道。
锦笙眉宇微微颦蹙着,想要反驳,可瞧着容末对自家小姐的态度,心里隐隐有些明了,“是。”
“锦笙,你……”华香有些不解,顿时有些气恼。
“行了,我们往这边走。”漱玉瞧着洛倾雪的表情,拉着华香朝着旁边的桃林深处走去。既然自家小姐没有开口那必然是默认了;更何况容末的身份那可是……做她们的姑爷,倒也不会辱没了自己小姐。
华香眉宇微微颦蹙着,“哎呀,漱玉,你,你拉我做什么,你放开,我自己会走。”
随着华香的声音越来越远,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洛倾雪却是任由容末拉着,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
“素素,在想什么?”容末抬手,将穿越林间时,落在她头上的花瓣捻下去,轻声问着。
待洛倾雪回过神来时,入目是盛放的粉色花瓣,连青石小道上都被缤纷的落英铺成了香花小道;漫山遍野的粉红、翠绿;谁道是红绿最是丑,这样美好的一幕一幕,倒是让人赏心悦目到了骨子里。
“路尽隐香处,翩然雪海间。”洛倾雪由不得有感而发,“原来这世间果真有香雪海这样的地方。”
容末低着头,淡淡地笑着,亲手执了茶壶给洛倾雪斟了一杯,“尝尝,这是院子里的下人们取了梅上雪与最鲜嫩的桃花瓣所酿造的,比之你的梅子酿如何?”
瞧着那担着淡淡黄色的液体,在白瓷薄胚的茶杯里,澄澈透明散发着淡淡的醇香;举杯轻轻地抿了一口,虽然带着酒的烈性,可是清香甘醇,回味无穷,“的确是好酒。”
“呵呵,喜欢我让人给你多带一些回去。”对洛倾雪,容末可从未小气过。
“不用了。”洛倾雪摇摇头,以她的医术又怎么会闻不出来,这桃花酿里面蕴含着极大的药性;起码耗费了上百种珍惜草药,而且还都年头不短,的确算得上是上好的药酒;而且这酒里面添加的桃花,女子若是每日能饮上这么一小杯,美容又养颜倒是极好的。
容末淡淡地笑着,“素素与为夫还这般客气吗?”
“……”洛倾雪本能地嚅了嚅,想要反驳;可想到昨日他那般的情绪激烈,虽然后面好歹没有发生什么事情,误会也顺利的解除了,不过她却再不敢轻易与他开那样的玩笑,只是这……为夫,娘子,这样的称呼,不管是前世、今生,他们都没有过过明路,纵使已经走完了最后一步那也是迫于无奈;现在陡然听到这样的叫法,实在是,实在是……
瞧着洛倾雪那小脸羞红得直红到了耳根,容末也不再打趣她,过犹不及;他可是比谁都知道洛倾雪的性子,这丫头难得没有与自己呛声,只怕是昨日那番当真吓着她了吧。
“素素。”容末再次开口。
“嗯?”洛倾雪眉宇微微颦蹙着,抬起头。
这十里桃林深处的亭子,除了他们并没有其他人;纵然她并不清楚这桃林里面的弯弯绕绕,可这么久了竟然没有一个人走过来,实在有些不同寻常;不过想到面前这男子的身份和手段,她也释然了。
瞧着眼神时而懵懂,时而清明,时而灵动,时而狡黠的女子,容末心中陡然露出淡淡的笑容,带着释然,带着欣慰,“关于太子他……”
‘唰!’
洛倾雪的面色陡然就沉了下来,原本还清澈的眸子顿时染上了些许暗色,宛若千年深潭般,让人一眼望不到底,好似要将人所有的心神全都吸进去般,“别跟我提他。”
“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容末语重心长,倒不是他有多好心,想要替凤城歌说话,只是对面前这女子很是心疼;他心里比谁都清楚她对洛永煦的怨恨;只是如今到现在这个地步,感情又复杂了很多。洛永煦这个人,纵然有千般不是,可却到底因为他才让他们母子三人得以保全,这是不争的事实;“你可是担心云皇会对镇北侯府出手?”
洛倾雪顿时沉默了,“……”
镇北侯府手握左军兵权,在如今整个皇朝不过三军规制的情况下,的确算得上是重权在握;但凡洛永煦又半点老侯爷的勇谋,她也不会担心镇北侯府有朝一日会落得如同前世那般家破人亡的境地;他们兄妹三人既然已经注定了不是洛家的血脉,但洛家养了他们十五年;以往纵使有再多的不是,可就算她没办法对他们对母亲的伤害释然,可是她也没办法做到眼睁睁地看着镇北侯府覆灭而什么都不做;那是母亲最后都放不下的地方,不管母亲是出于感激,出于愧疚,还是其他……既然是母亲的遗愿,镇北侯府决不能倒!当然,她是不介意镇北侯这个位置换人来做就是。
洛永煦,孟氏,他们对母亲的伤害,她同样无法释怀的;两股矛盾的情绪和情感在心里激烈的碰撞着;她既期盼着镇北侯府能永远地传承下去,可又恨不能洛家就此破灭,好报了当年母亲的仇怨。
“镇北侯手握军权,凤临使队处入流云境内,云皇便将平南将军一家马不停蹄地召回云都,其心可见!”容末语气淡淡的,却说得很是客观。
其实这些道理,洛倾雪何尝不明白,别忘了,当年她可是领军上战场的将军!
她薄唇紧紧地抿着,有些事情说来容易,可却就是放不下,“镇北侯府,我很过,怨过。”望着天空,她的声音空旷渺远,“那个时候,我无时不刻地不想着让镇北侯府就此破灭,可最后当镇北侯府真的被灭门的时候,我却并不开心。”
“……”容末抬手拦着她的腰,轻轻地将她揽入怀中,小意地拍慰着。
“你知道吗?镇北侯府纵然有千般不是,那都是孟氏和洛永煦的不是。”洛倾雪痛苦比闭上眼,“前世,大哥,哥哥都是为我而死;泽哥哥、书哥哥也是因我而亡;整个镇北侯府的男丁,一个一个……如果不是我执意嫁于云景疏,他们就不会……”
容末轻轻地拍扶着她的背,虽然那些事情早就知道,可当真听到她亲口说出来的时候,心头却还是心疼难耐,“别哭了,都过去了。”
“……”洛倾雪窝在容末的怀中,眼泪却怎么停不下来。
“上苍怜悯,给了我们重来的机会,这一次,我绝不会给那些人伤害你的机会,不会了;再也不会了。”容末的声音很轻,很低,可是却带着无比的坚定。
只有他自己心里明白,他的心此刻是怎样的绞痛难忍;他放在心里,捧在手里想要疼宠的女人,经历了那么多的痛苦只是想保住他们的孩子,可是却……他最后留下那样的话,“洛氏倾雪在,盟约在;洛氏倾雪亡,盟约亡”,他以为,有这样的承诺,她至少能平安的度过百年;百年之后,他们在另一个世界,又能重新相遇,可是他错了,大错特错。
他低估了云氏皇族的野心,也高估了云氏皇族的智商。
洛倾雪闭上眼点点头,心里却是无比的坚定,这一次,她绝对不会让哥哥们和堂哥们再去做那些无谓的牺牲了;容末健在,凤临便不会挑起战端,哥哥们不用上战场,便不会被那些人有可趁之机。
“你就是因为这个所以不想与太子相认?”容末低着头看着她。
“母亲到死都放不下的,我应该替她好好守着。”洛倾雪闭上眼深吸口气,语气说不出到底是什么感觉,“当年他既然选择了离开,选择了丢下母亲独自面对,那现在又何苦非要找回来。”
容末嚅了嚅唇,那句不是故意的却怎么都说不出口;不管当时的凤城歌是因为什么离开,留下一个未出阁的闺阁女子去面对那样的事情,的确是太过了,也不怪素素有此心结。
洛倾雪深吸口气,“当时我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每次母亲看到宋芊芊都会带着那样爱怜的神色,不明白为什么明明她知晓冯素烟和洛永煦暗地里的那些腌臜事儿却从不开口。”
“……”容末无言。
“那是她欠下的。”洛倾雪闭上眼,“纵使当年的冯素烟也是耍尽了手段,可宋芊芊是洛永煦的女儿这是不争的事实,我们霸占了原本属于宋芊芊的位置,享受着属于她的一切……”
容末摇摇头,“素素,你太执拗了;且不说若非是你,若非是你哥哥,若非你母亲有静安太长公主这样的母亲,太祖皇帝又如何肯钦封世子、郡主这样的头衔。”
“当初的冯素烟耍尽了手段,抢了原本心仪姐姐的男子,最后落得那样的地步也是她咎由自取。”说着,容末的眼底猛然划过一道狠戾,“更何况这些年,如果不是因为你母亲,因为你和你哥哥,镇北侯府焉能至今屹立不倒?”
这些道理,洛倾雪何尝不明白,只是……纵然理智上明白了,可情感上却很难过的去那道坎。
“所以,别想太多了。”容末轻轻地拍慰着洛倾雪,语气淡淡的,“至于太子,你当真不想认那咱们就不认!”
洛倾雪瘪瘪嘴,抬起头眼神悠悠地瞪了容末一眼,这人纵使三句话不离……没个正行的;只是她却没有注意到在她没有看到的地方,几株桃树竟然像是活了一般,不断地挪动着位置。
“你,好你个容末,你的爪子放哪儿呢!”陡然一道略带狼狈又气急败坏的嗓音响起。
洛倾雪顿时像是触电了一般飞快地从容末怀中闪身出来到石凳上坐好,瞧着凤城歌狼狈的模样,脸上带着些许尴尬的神色。
容末仍旧气定神闲,不怒不笑地瞧着凤城歌,“这凤太子要游园,这是怎么了,满身的桃花。”
“……你,你……”凤城歌指着容末,可眼角挂着坐在旁边神色悠悠的洛倾雪,原本胸口的满腔怒火顿时被压了下来,脸上带着淡笑,看着容末,“揽月山庄的十里桃林,果然如传闻般,不错,很不错。”
脸上仍就带着淡淡的笑容,如往常般温润的笑意,只是如果细看就能发现他眼底与容末视线相接的地方早已经是火光四射,竟然不告诉他这十里桃林被布了阵法,害得他这么狼狈,这口气他怎么都咽不下去。
容末却是眉梢浅扬,用眼神示意道,那是你自己没问的。
“这揽月山庄的十里桃林的确是极美的。”洛倾雪也随声附和着,“瞧着凤太子的确是……可需要回房梳洗一下?”
凤城歌哪里肯,难得自己的宝贝女儿竟然肯与自己说话了,连忙摇头;立在旁边的来福赶紧给他整理衣衫,一刻钟之后,总算是将头发里的桃花瓣都弄出来,整个人又恢复了那威严的太子模样,“听说近来平安心情有些不悦,现在可好些了?”
“劳凤太子挂心倒是平安的不是了。”洛倾雪的言语极是客气。
凤城歌却顿觉胸口堵堵的,“平安,我……”
“有些话,平安已经说过一次,想必以凤太子这般的睿智,当不用平安重复。”洛倾雪垂下眼睑,却依旧能感受到他那两道灼热的视线,以及那热切的期盼。
只是纵使不是为了她自己,她也必须要为母亲争取;垂下眼睑,她没有忘记母亲缠绵病榻,手上却紧紧地抓着那玉佩流泪的模样;她没有忘记,母亲最后将那玉佩交予自己的时候,那样的不舍,那样的哀怨,那样的缠绵究竟是为什么。
曾经所有的不解,在凤城歌出现云都的那日,所有的一切全都豁然开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