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岭高山,冷雾四散。
池炎与祝神的初见,便是在这冰封百里的无边雪地。
寒风呼啸,池炎一路埋头前行,层层厚雪覆至他的膝下,没过小腿的白袍被雪水浸湿。
他一手拢过灌风的领口,另一只垂于身侧轻晃的掌中,紧紧攥着一块木牌。
在他单薄的肩膀上,还斜挎着一个网状织包,里面稳固地放着一罐深褐色的陶瓷坛子。
手里木牌顶端打结的红绳已结了冰,本是柔软的触感,登时变得冰凉刺骨。
这是池炎降世以来,接到过最奇怪的祈愿——
“我想攀上山顶,去看看祝神庙的雪景。”
“哈——哈——”
池炎张着嘴,力竭的喘气声呼出阵阵白雾,遇上迎面寒风,又直直地扑了回来。
他低垂的长睫被雾气沾湿,雪风一吹,便即刻覆盖了一层冷霜。
视线霎时融为一团朦胧的纯白光影,他眉心紧蹙,不适地猛眨几下,却是空不出手来揉掉眼睫间坠挂的水滴。
水雾相结,萦绕在他周身的寒冷气息,在短短几秒钟内又添多了几分。
池炎耸了耸鼻子,顿感混身都失去了知觉。
他从没这般深刻的感受过寒冷,实际在那群流浪神里,他也没见过第二个像他这样怕冷的人。
可他从前也不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啊——!!!”
他仍沉浸在回忆中时,光溜溜的脚尖忽然踢到一处硬物,他惊呼一声,来不及找支撑点。
只能以最大限度扭转身,下意识双臂紧抱住陶瓷坛后,才双眸紧闭地向后仰倒。
便听“砰”地一声响,腰背尾椎连着整个后背,阵阵酸麻袭来。
他维持仰倒的姿势缓了会儿,呼吸逐渐平稳后,他缓缓地觑开一只眼。
眼眶不知何时氤氲出的一滩泪水,他眨巴了两下,带着温度的泪滴滚落,恰巧融化了睫毛处的残雪。
池炎方才模糊不清的视线,登时便恢复如初。
他斜躺着,猜测身后或许是一块硬邦邦的石板。
好在他紧抱在怀里的陶瓷坛完好无损,只是右手掌心空荡荡的,攥着的祈愿木牌不见了。
他朝四周转了转眼珠,搜寻无果后,手肘微曲,刚想撑起身,一阵“咔嚓”的脆裂声响自身后响起。
“嘶——”
池炎吃痛轻呼,他将将睁开的双眼,再次被疼得龇牙咧嘴地闭上了。
可,好奇怪。
他是流浪神,同亡灵的身躯一样,皆由无形化生。
世间有其实体之物,方能穿梭而过。
今日倒是他降生头一次,竟能被一块入世石板给绊倒了,甚至连周身的痛感都极为陌生。
难道这便是那日,瘦弱流浪神说的那句“生魂祭器”带来的影响么……
如此说来,最终的结果便是他快死了。
池炎暗自心想。
“诶……”
须臾,他眨着眼,悻悻然地叹了口气。
可一想到当初,那群流浪神看见他满脸惊惧的神情,以及在那条暗巷里,那群亡灵临近散灭时的错愕。
他便是觉得,倘使再让他重新选择一次,他仍会这样做。
池炎想着想着,忽手上气力一松,索性又躺了回去。
他仰着头,看向灰白天幕下零散飘落的雪花,它们轻盈旋转,偶有几片残雪掉落在眼皮上,冰凉的触感犹如蜻蜓点水般。
远山雾气弥漫,池炎的视线跟着他后仰的头望去。
就见尽头处,高耸着四根庄严神柱,它们前后并排,错落有致。
稍前些的两根神柱上,横过一金边蓝底的牌匾。
池炎目不转睛地盯着匾上刻字,半晌,才喃喃念出声,“……祝神庙”
话音将落,他才发觉,四周分明一片雪窖冰天,怎的那牌匾四周仿若如沐春光。
“祝..神……”
思索时,他目光又回转至牌匾上的刻字。
“呼呼——”
恍然,一阵雪风飘然而至,他下意识闭上眼,朝旁侧埋了埋头。
待到嘶吼的风声静止后,耳畔忽传来一句温柔的问询:“受伤了么?”
他的嗓音犹如廊檐下的一串听风音铃,声量虽小,但清脆婉转,直抵内心。
池炎愣了片刻,方才回神,眸光一转,向着头顶上方循声而望。
就见自己视线的居中处,直立着一个身型修长的白影。
他一袭素袍,衣袂轻飘,瞳色虽如墨却泛着恬淡星光,此刻正犹如一圈圈漾开的水波,顺着高挺的鼻梁直直打量着他。
“呃……”池炎张了张嘴,支吾半晌,却是喉头哽咽,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
他慌忙挪开目光,不知为何,他竟有些想躲。
无声沉默里,他感到自己抱着陶瓷坛的手在渐渐缩紧。
“来。”
蓦然,池炎低垂的余光里,伴随这声轻柔的呼唤,露出了一个指节修长的掌心。
他只快速瞥了一眼,便抿着唇,将头埋得更低了。
他很面生。
池炎心想。
且他身上携带的气息,是他从未在其他地方探到过的。
虽是眉清目秀,以善示人。
可此前种种经历告诉他,别听、别看、更别信。
池炎就这样缩在石阶边,像一个防御性极强的刺猬。
没有攻击性,也没有任何沟通的可能。
祝神任他躲着,并不起身,就维持着弯腰的姿势,将手摊在他面前。
僵持良久,他暗自在心底思索一番,温声道:“我不会伤害你。”
尾音刚落,就见缩在角落的小白团颤动了一瞬,只是很细微,仍是一言不发。
祝神唇畔含笑,继续道:“你相信我。”
他语气真挚,似是将这句虚无缥缈的话,变作了眼前能触手可及的东西。
果然,言落时,小白团又是一阵颤动,比上一次要明显很多,看来已是动摇了。
祝神默下眼帘,摊手的姿势未变。
好在不晚,好在,他来的还算及时。
“你怀中的祈愿,我可以帮你。”
“真的吗?!”
池炎登时坐直了身,他抱在怀里的陶瓷坛盖“哐啷”一声,差点摔在地上。
他还没听到回答,腰背的痛感立时像一顶劈天直下的炸雷,顺着他的脊椎,“噌”地窜上了脑门儿。
他倒吸一口凉气,刚要抑制不住地惊呼出声,一阵春风倏然飘来,环过她的全身,紧紧地攥住了他的手。
旋即,周身寒意瞬间消散。
他感觉自己飘在半空中,随着四处荡漾的波纹,有规律地上下浮动。
睁开眼,鹅毛飞雪不再,先前沉睡的山头在转瞬间,盈满了盎然生机。
“是……初夏时节……”
他诧异地环顾四周,耳畔忽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池炎,带着陶瓷坛上来吧。”
他转过身,就见那抹白影已然站在了牌匾的正下方,正满目慈蔼地望着他,宛如某种召唤。
池炎仍是抗拒的,但待他醒过神,自己的脚已经攀过了一半石阶。
他为何知道我的名字?
脚虽不受控制,但每一步都迈得极稳。
他一边想着,一边机械地往上登,直到跨上最后一节石阶,他才发现自己身上的痛感不知何时已经消失。
池炎不动声色地将手负在背后,大力摁揉了一下自己的腰背,发现果真不痛了之后,抬眼就见尽头处一张白净的脸。
他望进他的眼波,刚才一直思索的问题又再次忘记了。
“这是你掉的东西。”祝神拿出放在身后的手,将祈愿木牌递与池炎,“她想看的祝神庙的山顶,便是此处了。”
池炎看着失而复得的祈愿牌,双眸放光,煞白的脸色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