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节

过了两分钟,村长忍不住擦亮火柴点燃了旱烟,又抽了起来。

闻到他一身的烟味,林老实约莫猜到了他的烦恼,不想两人继续在池塘边喂蚊子,索性把话挑明了:“阿叔,你是为了小龙虾的事找我的吧!”

村长放下旱烟斗,苦笑:“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阿叔后悔没听你的啊,今天何建新开着拖拉机去县城卖小龙虾,很不顺利,找了关系,才卖了一千来斤,明天恐怕更难。”

林老实没说话,这个事他提前提醒过他们,还不惜冒着得罪人的风险限制了虾苗的销售数量,该尽的义务他都尽了,余下的他也没办法,毕竟他也只是个普通人。

瞧林老实不接话,村长明白,林老实是不想管这件事。这也可以理解,村民们为了多卖一毛钱,找了何建新,给阿实没脸,现在遇到困难又想到了他,太不厚道了。

他自己都不好意思开口,可他是村长。别的人都可以说不管了,他不能撂挑子不干了。

抹了一把脸,村长还是开了口:“阿实,叔舔着老脸,请你看在同村的份上,帮帮大家。”

第25章

最终林老实还是没答应。

他说:“阿叔,今年村里估计得收几万斤龙虾, 市里的零售市场在短期内也没法吃下这么多龙虾。要想尽快出手, 只能去更远的地方, 现在才开始准备,太迟了。”

村长不解:“怎么会太迟呢,你说怎么做,咱们村里人都听你的。阿实,你去年不是打算收小龙虾吗?你一定有办法的, 对不对?”

林老实苦笑:“阿叔,我也就一个普通农民,我能有什么办法?也不过早做准备, 吃得苦头, 多碰壁罢了,走的路多了总能找到一条能走的。不过,如果我要收购龙虾,上半年就会做准备,走访市里面的大饭店、大食堂,去隔壁市或者省城找一找, 看看有没有销路。提前探好路,最好能联系上买家, 找好速度更快运载量更大的卡车帮忙运输,但现在,做这些也来不及了。”

确实该这么做,收购东西, 赚取中间差价,并不是上下嘴皮一张就完事了,还得落实到行动中,不然中间这个钱岂不是太好赚了?

“还是你想得远。”村长叹气,为自己,也为村民们的短视叹气。就为了那一毛钱,相信何建新那小子,结果搞成这个样。去年要是不受他的诱惑,哪有这些事。

林老实掐了一根狗尾巴草叼在嘴里,慢悠悠地给村长出主意:“趁着其他村的龙虾还没长大,赶紧卖吧,能卖多少是多少。何建新那儿也不能放弃,何春丽在县城呆了几年,多少有些门路。另外,村民们也可以自发组织一支队伍,进城卖虾,县里不行就市里,省城,隔壁市,都可以尝试。如果能搞到卡车就更好了,拖拉机的速度和载货能力还是差了一点。”

求人不如求己,村民们想依靠养殖业或者种植经济作物,摆脱贫困,发家致富,就必须得有自己的销售渠道。销售渠道不会从天而降,得靠自己去寻找、发掘。

他能帮他们一时,但帮不了一世。市场竞争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不相信眼泪也不会偏袒弱者。所以这件事还是得靠他们自己,只有建立了完善的生产、销售渠道,村民们才能真正的致富,否则不过是被人随意盘剥的最底层生产者罢了。这就跟后世为什么蔬菜、水果几乎连年涨价,但菜农和果农却赚不了多少钱是一个道理。

在没有做大做强之前,受点挫折和打击,能让他们感受到市场的魅力和残酷,以后才会谋定而动,这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村长点头:“目前来说也只能这样了,何建新那小子看样子有点想打退堂鼓,不能把希望都放在他的身上。你说得对,咱们村应该成立一支专门的运输销售队伍,阿实,村里就你见识最多,你要不要加入,当这个领头人?不管卖多卖少,咱们大家都不怨你。”

林老实相信村长这一刻说的话是真心实意的。不过他也有他的考量。

今天这事,他不打算插手,顶多给点建议。这个事劳心劳力办好了,对方未必有多感谢你,办不好还会招来埋怨,惹一身腥。而现在林老实觉得办不好的几率更大,因为太多的人有自己的私心,过于计较了。

林老实把嘴里的狗尾巴草扯了下来,丢进了水里,指着面前这汪泛着波光的碧水说:“阿叔,鱼塘要捕鱼了,我实在是没空。”

村长愕然,扭头看着面前平静的池塘,不敢置信地说:“现在才六月,你就要捕鱼,是出了什么事吗?”

“没有。”林老实目光欣慰地望着鱼塘说,“是鱼长大了,基本上都是两三斤一条,可以捕捞了。我想在秋收以前,把它们卖了,再养一季,年前还能再打捞一次。”

村长干巴巴地说:“可是,你这是过完年才放的鱼苗,这才半年啊,长这么快?”

林老实笑了笑点头。

人家的鱼长大了,总不能让人将自己的事搁在一边,钱也不赚,先来管村子里这一摊子事吧!

这个理由完美的劝退了村长。他打消了说服林老实的想法,站起身拍了拍林老实的肩膀说:“阿实,你真是好样的,做什么都做得最好。”

“阿叔,哪有你说的那么好,不过是挣些辛苦钱。不早了,回去睡觉吧。”林老实跟着站起身,把村长送到了村口,真心诚意地对村长说,“谢谢阿叔。”

村长选择今晚私底下来找他,而不是大张旗鼓地带着其他村民上门给他施压,就这份体贴也值得他这个晚辈说一声谢谢。

村长摆了摆手:“你也回去睡觉吧,好好打理你的鱼塘,争取成为咱们村第一个万元户,给咱们杨树村争光。”

胡安虽然早当上了万元户,但他跟村民们的关系非常一般,自从结婚后,他就没回过村里,渐渐地村民们也自发忽略了他。所以村长也没把他算在里面,而林老实一直呆在村子里,种地养鱼养虾,他要是成功了,那就是第一个正儿八经从村子里走出来的万元户,而且还是靠种地养殖成的万元户。

***

第二天还是大勇几个跟着何建新一起去县城卖剩下的几百斤虾。

今天倒是早了不少,下午三四点,他们就回来了,车斗里只有空空的竹筐。

看见小龙虾卖光了,村民们舒了一口气,昨天的郁闷一扫而空,人人脸上都洋溢着欢欣的笑容,尤其是龙虾已经卖完了的村民。

村长让老伴去做饭,自己则把大勇和何建新几个叫到了堂屋里询问今天的情况。

何建新今天就跟霜打过的茄子一样,被晒得满脸通红,恹恹的靠在椅子上,似乎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最后还是大勇简单地把今天卖虾的过程说了:“咱们今天先去了菜市场,到了中午卖出去两百多斤,最后还剩一百多斤,拖到了何春丽的厂子里,给他们厂里面的工人加餐了。”

村长听得心里一沉,昨天零售还能卖三四百斤呢,今天一下子减了近一半,估计往后天天卖,更好不到哪儿去。

更加雪上加霜的是,林三又说:“刚才回来的时候,路过隔壁村,我看他们也在准备地笼,恐怕也是要捕虾了。”

估计对方也是听说了杨树村这边的小龙虾不是很好卖,慌了,所以也准备提前打捞,小一点就小一点呗,大不了卖便宜点,能赚一分是一分,总比烂在田里强。

形势比想象的还要严峻。

村长枯黄的脸挤成了一团,叹了口气,他问何建新:“你们家春丽在市里面有认识的人吧,建新,帮帮忙,让春丽搭搭线,咱们把小龙虾运到市里去卖吧!”

何建新抓了抓头发,支支吾吾地说:“这,这,春丽在市里面认识的人也不多,恐怕有点困难。阿叔,我看,你们还是想想其他办法吧!”

这话一出口,马上惹了众怒。守在堂屋外的村民不干了,横眉怒眼地瞪着何建新:“什么叫你们?去年你可是说好了,要以低于市场价一毛的价格收购咱们手里的小龙虾,这才刚开了个头呢,就不想干了啊?有你这么做事的吗?”

“对,你必须得收,去年说好的,低一毛,你去县城是卖五毛一斤,那咱们就四毛卖给你,说话不能不算数,这可是你自己主动找上咱们的。阿叔,你看,咱们明天打捞哪一片的小龙虾?”

何建新叫苦不迭,赶在村长发话前求饶:“不是,阿叔,阿婶们,这不是我不想收,是卖不出去啊。大勇他们跟我一起进城,都看到了,大勇,你说是不是?”

大勇早看何建新不顺眼,冷哼道:“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你自己能不能卖出去,你心里没数吗?没数,你去年放什么大话,忽悠我们,把我们当猴耍?哼,本来阿实说了他收的,你自己非要窜出来,横插一脚,抢生意,这才两天功夫,就想打退堂鼓了,没门!”

听到“阿实”两个字,何建新跟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赶紧死咬着林老实不放:“对,你们去找林老实,他肯定有办法。去年,他不是带着你们把虾都给卖完了吗?你们去找他啊,你们都一个村的,他肯定会帮忙。”

村长咳了一声:“阿实的鱼塘要捕鱼了,没时间。”

村民们都不大信,这才六月末,今年刚过去半年,鱼就长大了?哪有这么快,总觉得这是林老实的推托之词。

“阿叔,阿实是不是还在生咱们的气,不肯帮忙啊。咱们去给他道歉,就按照他去年说的,咱们的小龙虾都以低于市场价两毛的价格卖给他。”

“对啊,都是一个村的,抬头不见低头见,乡里乡邻地帮帮忙嘛。阿实人那么爽快,咱们找他,他肯定会答应的。”

……

什么一定会答应,不过是道德绑架罢了。

村长摇了摇头:“阿实不会骗人,这种事也骗不了人,除非他不想在村里做人了。现在他把鱼打捞送进城卖了,今年还能再养一季。耽误两个月,到年底还没养大,就赶不上过年的好时候,少卖一次可就要少好几千块,你们给他补上?”

一句话问住了所有人,这么多钱,谁补得起?就是平摊,每家每户也得好几十块钱呢,而且每家养虾的数量不同,养得少的人肯定不愿出这个钱,养得多的也不愿意多出,这个事不可能。

村长也是知道不可能才故意这么说。都一个村,他也不希望何建新把矛盾转嫁到他们自己村里,惹人笑话,再说这事本来也是何建新给惹出来的,没道理硬推给阿实。

见大家安静下来,他把目光瞟向何建新,态度强硬:“这个事是你揽下的,咱们也付给了你报酬,你不能说不干就不干,把咱们当猴耍。建新,回去好好想想,有什么办法能快点把小龙虾给卖掉。”

何建新都快哭了,他能有什么办法啊?这两天他嗓子都喊哑了,可买小龙虾的人就那么多,他能怎么办?他当时是多想不开,非要给林老实添堵,出这么个馊主意,现在把自己给搭进去了。

愁!何建新耳朵边的头发都快被他揪光了。他很想说不行,可面对这些凶狠的村民,他又缩回了脑袋,不敢说不:“那……阿叔,我再想想办法。”

“行,辛苦你了。咱们全村人都记得你的恩情。”村长面色稍缓,和气地说。

他可不想这劳什子恩情。何建新苦巴巴地站了起来,连饭都不吃了:“阿叔,那要是没事,我就先回去了。”

村长点头:“行,早点回去休息也好,明天还要继续卖龙虾呢。早上六点,还是村外的田边。”

“嗯。”何建新耷拉着脑袋走了。

他刚一出门,村长就叫来侄子小刚:“你领两个人,去何家村村口守着,这小子很可能要跑路。如果他跑了,就把他带回来。”

“好的,叔。”小刚马上点了两个力气大身手敏捷的年轻人一道出去。

***

何建新回去后拉着他爹妈诉了一阵苦,指着屁股说:“这两天一直坐那破拖拉机,把我的屁股都给磨破了皮。爸妈,你们说怎么办啊?我真不想卖那什么小龙虾了,这玩意儿都是壳,哪比得上猪肉,没人买啊!”

何母最疼的就是这个长子。因为当初就是生了大儿子,她才在一众生女儿的妯娌中扬眉吐气,获得公婆的喜欢,顺利在婆家站稳了脚。

看儿子被晒得皮肤都黑了一号,脸红通通的,精神很不好,她心疼极了,恨恨地说:“这活咱们不揽了!”

何父睨了她一眼:“说得简单,建新要撂挑子不干了,一会儿林老头就能带人过来堵在门口不走了,你信不信?”

“那,咱们找村长,找公社的人来评评理。”何母不服气地说。

何父哼了一声:“找公社的人来也不顶用,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杨树村今年养殖了两三百亩田的小龙虾,怎么着也有个两万斤,算下来差不多得一万块。你觉得他们村的人能算了?别忘了,建新十岁那年,咱们俩个村还干过架!”

那年大旱,两个村为了争河里的水,发生了纠纷,谁也不肯让谁,最后打了起来。一百多青壮年拿着扁担、棍子互殴,差点闹出人命。两个村的村长都被抓去公社关了两个月,公社书记也被撤了。

何母也想起了这一茬,脸色微变。杨树村的大老爷们可有不少刺头,要是这回小龙虾真卖不出去了,带人堵他们家恐怕都是轻的。以后建新出门都得小心点,随时可能被人套麻袋揍一顿,丢进泥坑里。

“他爸,那怎么办?这么多小龙虾,建新也卖不出去啊。”何母一筹莫展。

何父吐了口白烟,蹲在屋檐下静默了几秒说:“现在只有一个办法,建新,你进城,去春丽那儿避避风头,等过几个月,这个事解决了,或是林老头他们的气消了,你再回来。”

只要不让他继续卖小龙虾,干什么都行,更何况还让他进城去妹子那里享福。何建新忙不迭地同意了:“好,我这就去。”

他马上回去卷了两件衣服,再把私房钱往里一塞,都没跟他老婆打招呼就骑着自行车跑了。

何建新一溜烟地踩着自行车出了村子,刚把车子骑到马路上,旁边半人多高的草丛里忽然窜出三个人拦在他面前。吓得他车龙头一晃,差点摔了下去。

“靠,不长……”何建新稳住龙头,跳下自行车,正想开骂,但等看清楚站在他面前的是谁后,脸上的怒火就跟泼了水一样,刷地一下熄灭了,转眼就换上了一副谄媚的嘴脸,“原来是小刚啊,你们怎么在这儿?”

小刚手里拿着一截胳膊粗的棍子,在手里拍了拍,恶狠狠地瞪着何建新:“想跑?”

何建新退后一步,头摇得像拨浪鼓:“没,没有的事,我就是想去镇上打瓶酱油。”

小刚瞄了瞄他的车子,一句话拆穿了他的谎言:“那你的酱油瓶呢?”

这时候打酱油都是自己提供干净的空瓶子,拎着瓶子到供销社,售货员从一个盛酱油的大缸里用有刻度的勺子把酱油舀起来,倒进瓶子里。

何建新强自镇定的说:“我这不是忘了吗?我这就回去拿。”

何建新还想找机会开溜,但小刚往前一站,哥俩好的揽住他的肩膀,对另一个年轻人说:“阿四,你去通知一下何大友,就说咱们请何建新到我叔家做客了。”

说罢,不由分说地强制揽住了何建新的肩膀,把他往杨树村的方向带:“走了,我叔找你有事呢,自行车让咱们帮你推吧!”

就这样,何建新的撂挑子之路才开了个头就被扼杀在了摇篮里。

到了村长家,村长也没为难他,还客客气气地请他进去跟大勇几个一起吃饭。

何建新坐下,看着桌子上的饭食不下咽。勉强吃了一碗饭,得到消息的何父何母就匆匆赶来了,一起来的还有他们同族的叔叔伯伯堂兄堂弟,乌压压一二十个人。

何父进门,先看了儿子一眼,瞧何建新安然无恙,没吃苦头,脸色稍霁,扭头对村长说:“林老头,你什么意思?”

村长也板着脸,收起了平日那副老好人的模样,冷淡地打量着何父:“何大友,你说怎么回事?你儿子去年自个儿找上门,跟咱们承诺,今年以低于市场价一毛的钱,收购咱们村的小龙虾,这才干了两天,就想不干了?今天我就把话搁这儿了,如果不帮我们把小龙虾卖完了,你这儿子也别想要回去了。”

何父不服气,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被村长一句话给堵了回去:“你要不服气,去公社告我,咱们到书记面前评理,老头子也不怕!”

在这种穷山恶水做村长的,不可能没点魄力,否则拿什么让人信服,震慑一村的青壮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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