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 没有人永远正确

其实说起来,魏忠贤一直是被朱由校当作心腹,但朱由校总是受到历史上魏忠贤的“光辉”事迹的影响,对魏忠贤终究还有一点提防,比如廉政公署,比如经济调查局。虽然设立的目的是为了加强监督,但在他心底,其实还是对魏忠贤有点不放心。

但如今看来,自己还是过于小心了。魏忠贤并不是一个皇帝说什么就会无条件执行的人,他竭力阻止自己刊登这篇文章,便是不想自己面对太多的敌人,这样的忠诚,出现在一个历史上有名的坏宦官身上,至少说明这个宦官并没有坏到一定的地步。

他狠狠地盯着魏忠贤,魏忠贤不敢直视,只是不停地叩头:“圣上深思呀,先让徐先生看了再决定吧。”

朱由校笑道:“你起来吧,去把阁员们召集到云台,朕先听听他们的意见。”

魏忠贤大喜过望,又叩了三个头道:“圣上圣明,奴婢这就去。”

王承恩还跪在地上,朱由校道:“你也起来吧,等下阁臣们的意见你也要注意听,最好记住他们的意见。对了,宋应星他们造的铅笔上次不是给你们报社了吗,就用那个记,快一些。”

两人来到云台,阁员们已经等在那里了。行礼后,朱由校看了王承恩一眼,王承恩上前将朱由校的文章读了一遍。众阁臣面色连变,方从哲几次欲要打断王承恩,却总算是记得皇帝在此,不敢作声。

读完以后,朱由校道:“这是朕准备发在周报上的文章,厂臣和王都监都认为不能发,要朕先问询诸位爱卿,所以朕就来了。”

方从哲终于得到机会,立即道:“陛下,此文若发,则会让人质疑父为子纲,进而质疑君为臣纲,老臣以为,不发为好。”

叶向高道:“陛下,厂督和王都监忠心事君,老臣以为实为内官之表率。陛下此文之意,在老臣看来,似乎是意在复古。只论圣人之言,其余解释均按需要来取舍,正合我等欲重新儒学之意。只是三纲五常,乃是国之柱石,陛下也欲改之乎?”

经过上次的圣人之言是否一定不会错的争执之后,圣人之言有一些也许会错,在君臣中已经形成了共识。只要皇帝不全盘否定儒家,叶向高觉得并不是什么大事,而且这篇文章中也不是要否定三纲五常,只是想要回到孔子当年的原话,然后再加解释罢了。

朱由校道:“仁、义、礼、智、信,朕觉得这是人与人之间交往所必有遵循的原则,不但不能改,而且要加强。但是朕确实想把三纲变成原来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样才符合圣人原意。”

若是将君为臣纲变成君君臣臣,其实这对臣子们来说是一件好事,因为君为臣纲强调了君相对于臣的绝对性的控制权力,使得大臣与君打交道时先天性就居于劣势,而君君臣臣更强调的是君臣都要遵循一些准则,并没有将君臣置于严格的主从关系。

方从哲刚才之所以反对,是因为他一直以来习惯遵守的君为臣纲受到了威胁,所以才会下意识地不同意。现在听皇帝和叶向高的谈话后,心里转过弯来了,觉得如果稍微改一下,其实也不是无法接受的。文官们限制君权的想法是中国封建社会永恒存在的主题,即便是对皇帝视若神明的孙传庭也不例外。因为即使现在的皇帝英明神武,并不能保证后面的皇帝也是这样,而阁臣们都是经过科举考试而来,在地方和中央都有实际当政经验的人,这至少可以保证当政的官员不会是傻子,但皇帝是不是傻子可不能担保。

众阁臣只是不明白,皇帝为什么会主动提出将三纲换一种说法,这明明是对皇帝不利的。如果说皇帝不懂,那大家是不相信的,从他毫不犹豫地驱逐三尚书就可以看出,皇帝是知道权力斗争的严酷性的。如果说皇帝是想自己放弃一部分权力,将它们移交给文官们,那大家更加不可能相信了,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无私的人,即使是皇帝也不可能,或者说正因为是皇帝更加不可能。

那这就有了一个问题,皇帝为什么要自拆根基而自削权柄呢?在这个问题面前,三纲的修改都已经变得不重要了。

叶向高试探着问道:“陛下,如此一改,会有损陛下威严。臣觉得还要请陛下三思才行。”

朱由校笑笑道:“叶师的意思是以后朕的金口玉言会受到质疑是吗?”

叶向高连忙回道:“老臣不敢。老臣是怕有些宵小之辈,会因此而对圣意阳奉阴违。”

朱由校面色一肃道:“既然圣人之言也可能会错,那朕的话出错的可能性显然也是存在的。这世界上并没有哪一个人的所有的话都是对的,如果有人这样对你说,你就知道他在撒谎。朕的话也会有错,这件事每个人心里其实都知道的,但有人是因为爱护朕,有人是因为惧怕朕,所以没有说出来而已,金口玉言,本身便是一个笑话。”

“有一些人,居于上位久矣,总是听着别人说自己圣明,伟大,正确,光荣之类,便真的以为自己永远圣明,伟大,正确,光荣。他的并不高明的主意甚至是颠狂的想法,都被他以为是正确的,从而强迫于全国推行,这就不是一家一户的小事,而可能是使得我们整个国家,整个民族遭受重创的大事。所以愈是位高者,愈要明白,自己并不是无所不知的,自己是不可能永远正确的。所以一定要虚心纳谏听劝,但是上位者总是不愿意听取不同意见的,这是人的本性,那么朕就要强迫他们不得不听取别人的意见。这需要制度来制约,但更重要的是人的思想的改变。如果所有人都知道,上官的决定并不一定是正确的,我们可以或者说是有义务提醒他,那么朕相信每个上位者作决定时,都会考虑到各个方面,都会有人提出自己的意见和建议,而不是一人便可独断专行,其他人只能战战兢兢地看着这个国家,这个民族滑入黑暗的深渊,却不敢发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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